第39章 风波(一)

天气愈发热, 午后书铺中的客人也越发少起来。

苏遥没有午睡的习惯,但生意清闲,吃饱喝足, 随手翻着话本,就略生出些困意。

每回快睡着时, 总能瞧见傅鸽子。

这大鸽子既不写文, 也不看文,除了作息良好之外,生活状态约等于无业游民。

苏遥怀疑他这个规律的作息也是因为住在别人家。

毕竟第一次前去催稿时, 傅鸽子可是睡到日上三竿。

这大鸽子在苏遥家中住上一段时间,越发不把自个儿当外人。

慢悠悠地晃到柜台处,随手就倒上一盏牛乳茶:“苏老板看什么书呢?”

苏遥的柜台处原本没有他的杯盏。

后来, 傅陵老是晃过来随手喝一口,苏遥就给他专门准备了一个瓷盏。

纹样还得过傅鸽子一句夸奖:“连理枝, 很漂亮。”

苏遥是真的很想催他去写文, 但直接明了兼拐弯抹角地提过数次, 都被大鸽子糊弄过去了。

还不如头次,起码那时还得了一张。

后来的几回, 一张也莫得。

怎么傅鸽子就这么费劲, 看看人家周三先生,新文又快准备好了, 又要开始赚小钱钱了。

傅鸽子这又不赚钱又整天花钱……

苏遥无奈, 行吧, 家中有钱就是有底气。

苏遥看着游手好闲的大鸽子, 默默咽下一肚子槽,只道:“不是什么新鲜书,秋山先生早年间的话本。”

说到此处,苏遥复念起,沈秋山沈先生年初续弦后,也有一阵子没写文了。

找时间得去问一句。

傅陵“嗯”一声,正要张口,便听得身后客人的声音:“听说了吗?承平坊的万家出事了。”

傅陵和苏遥的手同时一顿。

吴叔的安排……这么快?

傅陵不动声色地饮一口茶。

午后店中清静,客人这声音也有些响。

好在客人极少,闻言倒三三两两地好奇抬头。

世家大族云集的地方就是有这种民间传统。

大伙儿都敏锐地宛如瓜田中的猹。

苏遥不是个八卦之人,但对别人吃瓜也没什么看法。

若是去茶馆瓦肆,那聊得才叫一个毫不避讳、口无遮拦。

见有人瞧过来,那客人也未遮掩声音:“是我今日上午路过济仁堂时瞧见的。万家的车轿与程家的车轿堵在一起,在济仁堂门口吵起来了。”

他身侧的友人尚未说话,倒是另一位中年看官一惊:“哪个程家?程老将军家?”

“正是呢。要不怎么说出事了呢?”

那客人阖上书,“旧京哪户人家不知道程老将军是个暴脾气,如今是摸爬滚打大半辈子,人也上岁数了。早年间在京中,那都是数得上号的泼皮无……”

这话却是不好说了,那客人也就笑笑掩过。

程预老将军确实是个不好惹的人物。

据说年轻时候乃是个飞扬跋扈的暴烈性子,京中数一数二的纨绔子弟。

程家也是袭爵的旧贵,程预老将军又是长子,当时老侯爷丢不起这个人,直接把人扔入边境军中,还遍京城放狠话说,不立功死在外头就是,只当程家从未生过这号人。

苏遥听说这话时,只默默:怪不得程预老将军是个暴脾气,这上梁都如此……

军中多血性男儿,却是很适合这种脾性。

程预老将军一去数年,腥风血雨中过一遭,人倒是稳重不少。

且不知是何缘分,从边疆娶了位猎户的女儿。

此事当时于京中也是新鲜事一桩,倒不是程家不同意,而是这位程预老将军的成婚排场实在太大。

程老侯爷并夫人早就对长子的名声死心,觉得只要是个清白门户的女孩,肯嫁就成,自家儿子是怎么个熊样,做爹娘的心中还有点数,也没拦着。

因而这程老将军很是在京中铺排了一遭。

那场面做的,此后十数年中,京中只要有高门嫁娶,都要拎出来对比一遭。

并且,此事后续的发展,也远远超出京中吃瓜群众的预料。

众人皆以为绕指柔化百炼钢,那猎户之女,当是个性情和婉柔顺的娇弱美人,贤内助的画风,才能降伏这铁板一块。

却不曾想,这位将军夫人,美人倒是个美人,但性子甚至比程老将军还要烈上几分。

得亏夫妇二人长年于军中,不然肯定是京城独一份的一对混世魔王。

程老将军既娶了这么位对性子的夫人,便暴脾气了一辈子,毫不收敛。

用老侯爷的话讲,从小王八犊子长成了老王八犊子。

年岁渐长,且伤病在身,程老将军便带着赫赫战功到旧京修养了。

旧京自然没人敢惹。

“这万家难道不知道程老将军是谁么?”有人与苏遥有同样的疑惑。

那客人道:“谁知道万家那个管事是怎么想的?程老将军也敢顶撞。我去的时候,只听到是因为争先来后到吵起来了。”

另有一客人蹙眉接口:“济仁堂一向挤的。前儿犬子染风寒,也等上许久才瞧见大夫。”

“近日染风寒的人多。”

先前那客人继续道,“我瞧得清楚,程家的马车先到,万家落后一步。偏两家的下人走得急,领号牌时撞了一下。捡起来时,谁拿哪号牌子,倒争起来了。万家管事捏着号牌,只说本就是自家在前,但程家小厮断不肯认。”

“说来,万家的小公子受些皮外伤,是来复诊;但程老将军却是风寒,说有些发热,在家等不及大夫来,才自个儿跑到济仁堂。他年岁大些,想先看诊,好说歹说,也就一个位子,万家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

一看官笑一下:“当真是急性子,发着热还往外跑。”

“行军之人么,自然大大咧咧一些。”

那客人接着道,“且别说发热,我都根本瞧不出来老将军病了。气冲冲下马车,差点要亲自与那万家的管事动手,许多家仆拦,还都差点没拦住……”

“后来呢?”

“后来我怕当真打起来,就赶紧走了。”

最开始的客人嘿嘿一笑,却又道,“可不管这事如何,撞上程老将军,大抵就是个不得善了。万家也不算小门户了,怎能容得下那样的刁仆?又不占理,又不听劝,说话又忒难听。”

“跟程家比,怎么着都是小门户。”另一客人稍稍抬头。

“许是沾点皇亲国戚的边,便目中无人了呗。旧京从前有一户姓孙,还记得吧,那也是……”

众人又闲扯起旁的陈年旧事,苏遥只默一会儿,又顺手与傅陵添满牛乳茶。

傅陵啜一口:“苏老板以为呢?”

苏遥顿了顿:“登高跌重,家中之人既不谨慎稳重,也不与人为善,迟早祸及自身。”

苏遥这性子,对不喜欢的人和事,一句也不愿意多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