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夏山(二)(第2/3页)

张平宣随手取了一支金钗簪稳发髻,窥镜道:“喜欢是一回事,纳娶又是另外一回事。况且,他那样自傲的人,怕是连‘喜欢’都是认不了的。”

说完,她拂袖走了出去,却在廊上看见了静坐琴案前的岑照,张平宣转下廊去,意欲避开。

“去什么地方。”

张平宣顿了一步:“你要守仪,礼尽之前,不得见新妇。”

廊上的人笑笑:“无妨,岑照……是眼盲之人。”

张平宣回过头,他穿着乌黑色的松纹袍衫,眼睛上仍然遮着寻常的青带。

“既然已经更衣,为何不去正堂。”

岑照轻声应道:“这便去。”

他说着就要转身,张平宣忙追道:“不想去就不去吧。我知道你在顾忌什么。”

廊上的人摇了摇头:“我门族已散,孤身一个,残名早就不足惜,唯一不平的是,玷污了殿下的声名。”

“过了今日,你和我就是夫妻一体,再不分彼此。”

“多谢殿下。”

他拱手弯腰,行了一礼,抬头道:“若今日阿银能来,请殿下允我与她一见。我有些话,尚想与她说。”

张平宣抿了抿唇,也不肯应声。转身往正堂而去。

观仪的客人此时皆在正厅与后苑中集饮,堂上并无旁人。

只有一尊巨木根雕的佛像,摆在一座刻香镂彩,纤银卷足的木案上。

席银立在佛像前,身后的宋怀玉垂手而立,另有两个宫人,其一人捧着锦盒,另一个宫人捧着一本册子。皆垂头屏息,不落一丝仪态上的错处。

张平宣从连门处跨了出来,走到席银面前,其余都没留意到,却是一眼看就看见了她腰上的那一只金铃。

然而她并没有其出处,抬头径直道:“席银,退到堂下去。”

席银叠手在额,伏身向张平宣行了一个礼。

张平宣低头望着她弯折的脖子,添道:“你既知尊卑,又为何要逆我的意思。”

席银慢慢站起身。

“奴虽卑微,亦是宫中内人,奴待殿下以礼,望殿下亦然。”

这一番话很谦卑,与她的身份相合,却又十分得体。

张平宣平视着席银,问道:“你要与我论理吗?”

席银摇了摇头“奴并不敢。”

张平宣听出了她话声之后,那一丝细微不可闻的怯意,抬头道:“上回在太极殿上,你猖狂地不准我的女婢碰你,我不与你计较,今日是在我张府的正堂上。我却不能由你。”

说着,她上前一步,逼近席银面前。

“我张家自立族起,就家规森严,为奴者,不得主人允许,皆不得立于正堂。我今日,念你是岑照的妹妹,不想伤你体面。”

她说着,抬臂指向外面。

“你自己退到偏室去,我的婚仪之所,不准为奴者沾污。”

宋怀玉见此正要说话,却别席银伸手拦了下来。

她望着张平宣,轻轻地抿了抿唇道:“奴请问殿下,洛阳士族敬曾殿下的大婚之礼,入不入得正堂。”

张平宣一怔,张口却哑了声。

席银看向她身边的女婢,“你来答我。”

那女婢忙道“回内贵人,自然是……入得。”

席银点了点头,回身,从宫人手中接过锦盒,走到张平宣面前,双手敬呈。

“这是中领军将军赵谦,送给殿下的大婚之礼。”

张平宣看着那方锦盒,竟不知如何应对。

席银也没有迫她接下,转而将锦盒交给了女婢。

立直身道:“还有一样东西,请殿下,跪接。”

张平宣闻言,脱口道:“你说什么,不要放肆!”

席银被这一声惊得肩头颤了颤,却没有退后。

“奴说,还有一样东西,请殿下跪接。”

张平宣的手不由自主地抖起来,“你要我在你面前下跪?”

席银摇了摇头,“不是跪我,是跪陛下。”

她说完,将那本朱壳册本捧到手中,“这是陛下赏赐长公殿下大婚的物名册,请长公主殿下,跪受。”

张平宣的脖子上渐渐爬出了几根请红色的经,她抿唇不出声,朝后退了几步,身旁的女婢忙撑住她的身子,却又被她一把甩开。

“他有意羞辱我……”

“殿下慎言,奴近来也在读春秋时的《礼记》,虽念得不好,但奴知道,君之赐,当敬受,殿下言及‘羞辱’,当视为对陛下不敬。”

张平宣不明白,一年之前,她还是那个被张铎罚跪在苑中,一遍一遍,苦写《就急章》而不得要领的奴婢,如今这些言语,究竟是从何处学来的。”

“来人……来人,把她带下去!”

宋怀玉出声道:“奴请殿下息怒,内贵人今日前来,除了为陛下行赏之外,也是奉陛下之命,代陛下观殿下的大婚之仪,殿下,您实在是冒犯不得。”

张平宣喉咙之中,隐隐发腥,血气翻涌,连脸都跟着涨红起来。

席银走近她几步,将手中的物名册送至她面前。

“殿下,请跪受。”

张平宣抿着唇,含泪将脸转向一旁,口中牙齿龃龉。

却又听席银道:“殿下要奴为殿下记诵抗旨不尊,当如何处置的刑责吗?”

此话与她之前的话语相比,忽而有了咄咄逼人之势。

“席银……你……”

“阿银。”

张平宣的话尚未说完,屏后忽传来一个柔和声音,若月光穿户,温雅地落入人耳。

席银听到这个声音,顿觉全身一颤。

她错愕地抬起头,见屏风后的人已经走了出来。

他没有握盲杖,试探着堂中的案几,一点一点摸索着朝她走来。

张平宣忙过去扶住他。

“你怎么过来了。”

岑照笑着摇了摇头,别开他扶在他手臂上的手。

“殿下,不用扶着我。”

说完,他抬起头来。

“阿银,你在什么地方。”

这是一句过于简单的话,说话的人,也没有刻意地宣泄或者抒发任何一种情绪,他好像在北邙上青庐中一样,平平常常地问了一句。

“阿银,你在什么地方。”

而她,也许就在院中,将将做完一碗羹汤,脚腕上的铃铛一路轻响,走回陋室内之中,应一句:“阿银在了,哥哥,洗了手,我们好吃饭了。”

就这么一句啊,把过去那些甜软而温柔的记忆,全部带了回来。

若说柔弱是蜜糖,自强是砒霜,谁又不是舔着蜜糖,又灌着砒霜,死去活来,不停地在挣扎呢。

席银整个人怔怔地僵在那里。

“呵银,说话呀。”

他又问了一句。

席银此时却根本说不出话来,她下意识地晃了晃腿,脚腕上的铃铛轻轻地响了一声。

岑照寻准了她的方向,转过冲着他温柔地笑了笑,扶着屏风的壁面,慢慢地向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