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逃离

看余知乐落泪和看邱蝉落泪产生的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情。

邱蝉总让我生不起气来,但对余知乐,我却没那么多的耐心和怜惜。我承认自己这个表姐当得是偏心的,而且打小就是这样,我对余知乐的好是浮于表面的,是水过无痕的,但对邱蝉则是认真又深刻的,我打心底里想逗她开心,她喜欢什么,我记得很清楚呢。

低头,看着在我身边抱头痛哭的余知乐,听她絮絮叨叨地反思自己的过错,就感觉这辈子过得很快,又很不切实际。上辈子没有等到的真相,这辈子在进宫第二年这年就知道了;上辈子没有等来的她的悔悟,这辈子也在二十一岁后的这一天,等到了。

按理说应该是放松的,但你说为什么,我心里会降下这么大的失落与迷惘。

余知乐竭力压制住哭声,但身体的颤动而显现的难过却是骗不了人的:“陛下不喜欢我,任我如何努力,他依旧不喜欢我。小如公子说要娶我,我当着他的面说自己不可能嫁给商人的儿子,于是现在他和云妃变得很好了。姐姐,如果我能重活一次,我一定不会选择嫁进宫里来的。我应该会早早放下对陛下的执念,我应当会和一个真的很喜欢我的人,在一起吧。”

重活一次,就能做出一个好的选择吗?

我对此表示疑惑,也联想到了自己,也在那一刻再次问了自己,这辈子依旧选择进宫,是对还是错。

答案不好说。

秋夜的风,带着缥缈的云前行,路过天上孤月,恰逢低沉钟鸣响起,如闻白兔捣药声。

她还是蹲在地上哭,我到底没有说出扯平了的话,看了她一会儿,便带着果儿离开。

路上,果儿轻声问我是否原谅了容妃,我说我也不清楚。可能我只是不想勉强自己,再对一个不那么喜欢的人好了,此后大抵也不会再把目光放在她身上,亦不会再听她讲什么话,同时,我也希望着——

她对我也是一样。

我二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无所交集,各奔东西,大抵是最好的事。至于谁想打她,她愿不愿意挨打,都与哀家无关,她的戏哀家一点也不稀罕了。

*

丽妃落魄,娴妃噤声,容妃躲避,云妃忙着谈情说爱,来请安的儿媳大多数都乖巧听话,本太后在百无聊赖与隐约担忧中过完了整个秋季,期间时不时陪着姜初照读书,到他上朝时就去泡泡汤池,夜晚的药浴也没断,地火也是命丫头们准时准点地燃起。

也不知是哪方面的原因,我明显感觉身体变好了。

后来和陈太医一交流,经过他的推测和我的回想,终于找到了原由——生辰回乔家那日,夜里我喝了很多酒,神魂酣畅之际,出了很多汗,一部分寒毒趁此机会发散出去了。

他还嘱咐了我几句:“医书上确实是有心情影响病情这种说法的,心思常年郁结,对心脏肝脏脾胃都不会好,心情保持愉悦,五脏六腑穴位经脉也能处在放松自在之中。太后继续保持向上的心态,对身体的恢复是有好处的。对了,适当饮酒排排汗也是不错的。”

哀家信了陈太医的邪,在凤颐宫同果儿开怀畅饮,分外欢欣,大汗淋漓,以为次日起来能一身轻松,身子骨更加健壮。

结果当晚就开始做噩梦。

梦见的,还是我一直没放下的那件事。

乔正堂造反了。

*

上辈子的这一年六月,万寿节后,杨丞相被匿名的朝臣举报说在暗行谋逆之事。

我记得那一阵子姜初照很开心,他以为杨丞相落马十拿九稳了。可后来听闻,议事殿内,群臣都在,他把折子扔到杨丞相面前给他看的时候,杨丞相竟然不慌不忙地捡起来观了一观,就闲庭信步地走到姜初照的宝座前,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折子。

“方才陛下给臣看的折子里,有同僚说臣拉拢六王爷行谋逆之事。好巧不巧,臣也写了一份,只是不屑于这些匿名搬弄是非的把戏,臣今日站在这里,坦坦荡荡地举报六王爷想篡位,”说着,又掏出来一封信,“这是六王爷伪造的先帝的信函,信函中说,先帝云去,六王爷可入住成安殿,承大祁江山,掌大祁帝印。”

我猜姜初照和姜域都是震惊,且没有做好准备的。

但姜初照联系到他父王过世时、姜域率府兵进宫的事,便真的下令暂时取走了姜域的王印。

调查从六月持续到了当年的十一月,幸好后来苏得意、赵太傅、乔正堂以及风华正茂的已在北疆建功立勋的卫将军联合为姜域作保。

尤其是苏得意,他亲口承认这信是存在的,且当年是他送到王府的。赵太傅也发挥自己的本事,听闻他拿着西洋放大镜对那封盖有紫金印戳的信,从戳到纸再到字,逐一比对,得出“这信确经过先帝授允,并非伪造,只是后来先帝令立诏书,所以此诏被废除了”的结论——姜域这才逃过一劫,重拾王爷身份。

只是后来,他时常请假,很少再来上朝了。

杨丞相也没有落得好下场,姜初照以他肆意妄为、污蔑皇亲、挑拨君臣关系为由,免去了他丞相的位子。赵老太傅年老体衰,已不堪丞相大任,于是这位子便落在了乔正堂的头上。

与杨丞相龃龉争风了二十载,乔正堂终于在这一年,当上了丞相。

但我并不喜欢他这样子,当上丞相之后,他好像就不是那位骂我、训我但也疼我、宠我的父亲大人了。

后来的事实就证明,我的不喜欢是有理由的。

也不知我那老父亲是哪根筋打错了,兴许觉得姜域这件事还不够刺激,于是就想自己出马,搞个大新闻。

于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地,他也开始造反了。

我最开始以为他不过是鬼迷心窍一时犯了糊涂,可冬至那一夜,天降大雪,他真的领了一群兵马打到皇宫门口的时候,我坐在丹栖宫的殿顶,看着明亮又刺目的火把融冰化雪,燎灼人心,便明白了,他是真的没有给自己留退路,也是真的打算夺位自己当皇帝。

我是羞愧的,也是替乔正堂不齿的。

我很想问乔正堂一句,他是不是以为权势只要争取就能得到,是不是觉得丞相之位依然无法匹配他远大的抱负,是不是觉得先帝和姜初照对他还不够信任、不够好。

学谁不好,为什么偏偏,要去学一直在争权夺势的杨丞相?

从议事殿出来的姜初照,广袖振振、面色铁青地往成安殿走去,路过丹栖宫看到殿顶的我,还先飞上来把我抱下去,找人看住我,才转身要离开。

我拉住他的衣袖,问他打算怎么办,是否有把握逃离皇宫,他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只是委屈地笑了笑,把衣袖从我手中抽走,然后告诉我,让我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因为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