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带走

第八日恰逢夏至,暑气腾地起,夏蝉闲卧枝。

昨夜王府归来,钻进书房,把给果儿的信悄悄地写好,本想再给姜初照写一封,但蘸墨许久,仍旧不知如何落笔。

于是放弃。

用过早膳,捏着软乎乎的肚皮惆怅地问果儿:“哀家时常觉得自己胸无点墨,每每提笔想写点儿东西,脑子里就一团浆糊。有个词叫‘倚马千言’,哀家觉得自己这样的便是长年累月住在马棚,也写不出几句话来。太后悔少时没有用功读书了,但凡是稍微用点儿心,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没文化。”

许是我这语气太过痛心疾首,果儿思忖了片刻便举手提议:“太后还记得卢美人吗,一开始她作诗还不太好,后来天天跟着宁嫔去藏书阁看书,整个人就进步很快。太后白日里清闲,不如去藏书阁看看书呢?”

提议是个好提议,只是我都要走了,还如何天天去呢。

不过想到自己入宫以来还没去过藏书阁,便决定去那儿转转,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但进去后我就后悔了。

面对一排排一列列顶天立地遮挡良好的书架,和书架之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空间,我脑子里浮现出的第一个画面不是书海遨游,书山攀登,而是墨书巷某篇经典的主打故事中,男女主两个人青天白日,在藏书馆里假意看书,实则行生命交流之事,而不远处还有别的读书人,一不小心就能走过来发现这边的旖旎春景。

那个场面单是想想就觉得烫脸呢。

“太后怎么脸红了,果儿觉得这儿还挺凉快的哎。”果儿看着我,掏出折扇来给我扇了扇风。

我尴尬地摆了摆手,很怕自己这张嘴口无遮拦,给小丫头当场普及墨书巷里这段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精妙桥段,于是赶紧拎起裙子往深处走,好让这小可爱免于被我荼毒:“哀家随意转转,你不必跟着。”

皇宫的藏书馆果真是大道煌煌,大德昭昭啊。我一排一排地望过去,一个时辰后到了最里面,竟也没瞧见一本不正经的书。

靠着书架面对墙壁,听见脚步声从背后传来,我便实在忍不住,郁闷涌上心头,跟果儿吐槽道:“先帝可是有一百多位美人的,如此孟.浪的人竟然亲手打造出这般正派的藏书阁来。哀家有点后悔,他过世前我应该问一嘴的。现在可好,那些不正经的文学绘画作品我都不晓得被他藏在哪儿了。”

身后人没回答我。

我便顺着书架坐下,忽然想到果儿也已经二十岁,也该接受一些理论知识了,于是就抛弃先前的想法,主动给她介绍起来:“果儿呀,哀家有好几本画册,画工了得,颇具细节。虽然没拿过来,但哀家可以讲给你听听呢,你跟季向星早晚也要如此的。”

脚步声越过最后一排书架,朝我缓缓来。

“就拿这藏书阁来说吧,尤其是皇宫里的这一座,平素里也没人进来,用来观摩画作、进行实操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墨书巷里就有一卷,是——”

说到酣处,抬头看“她”,却发现面前人长着一张跟姜初照一模一样的脸。

我整个人似是遭到了火炼劈面、巨雷轰顶,猛地一颤后,原本就要脱口的话悉数哽在喉咙——激得我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他靠近我,单手撑膝蹲下来,与我的视线差不多是平齐的,但却还是叫我感受到了巨大的压迫。

这人却还勾唇坏笑,露出一排白牙:“什么画册?如何实操?墨书巷里那一卷又是写了什么太后怎么不讲了。”

我面皮一热,反手薅出一本书,挡在了面前。

白皙的手指勾住了书册上缘往外拨了拨,明媚的笑就这样落入我的眼睛:“当初给朕普及时,你可没这么害羞,现在却经常看到你脸红。”

我把书揪过来,随意翻开,迅速扯谎:“这本书写得太好了,看得哀家心潮澎湃。”

他顿了顿,浅浅笑出声:“这是《九章算术》,是你年少时经常挨尚书大人骂的那门课业。”

*

因为这件事,第九日我便回了乔家,顺便把整理好要带走的那一箱东西悄悄装进马车,捎给了二哥。

划小船行至后湖中央,藏在藕花深处,暗暗缓解这昨日的尴尬。

二哥把荷叶盖在我脸上,遮住灼肤的日光:“最后一天了,竟然不早点回皇宫再陪陪大外甥,还躲在湖里吃莲蓬?”

我盘腿坐在小舟上,忧愁问他:“若有一日,你看到乔正堂欣赏春宫大作,阅读墨巷文学,被你抓了个现行,你会作何感想。”

二哥目放精光,唇角上扬:“你做这些事的时候被大外甥看到了?他没坐下来跟你讨论讨论?没让你给他普及普及?”

我:“……当我没问。”

傍晚回宫,抱着一大捧鲜活娇艳的荷花和颗粒饱满的莲蓬下了马车,却不晓得为何,并没有见姜初照来宫门接我,反而是果儿在那儿等候。

“陛下还在忙吗?”我藏起心里的失落,笑问道。

她摇摇头,接过我手中的荷花莲蓬替我抱着,面色平静,语气自然:“陛下下朝后来凤颐宫呆了一阵子,去殿后瞧了瞧,又去书房转了转,然后就走了,没有继续等太后回来。现在可能在成安殿批折子吧。”

听到这话,我整个人就慌得不行。也顾不上得体不得体了,拽起裙边撒丫子就跑,一路狂奔到凤颐宫书房。

拉开抽屉拿出给果儿写的信,见信上蜡封还完好,这才放下心来。

*

第十日。万寿节。

姜初照好像有些忙,清早时未来给我请安。反倒是四个儿媳过来了,当着我的面,说了些祝陛下万寿无疆之类的话。

还属云妃说得最花里胡哨,什么世界上本没有路,陛下走过去就有了路;什么神仙说世界上该有光了,于是陛下就降临成了百姓的光。

说得我都很怀念初入宫时的卢美人,这还不如听酸诗呢。

“哀家发现陛下不在,你们讲得就很好,”我微笑,“尤其是云妃,希望今夜当着陛下的面,你也能发挥出现在的水平。”

云妃眉梢一跳,立马沉默下来,作乖巧文静状。

白日里天还晴朗着,到了酉时,天竟降下小雨,虽然节奏不疾不徐,但还是惹来一片窸窣。

文修允料事如神,我把蒙汗药往酒中倒的时候,果真手抖得像筛子一样,三包药落入坛口的不过半包。

好在还有烧刀子搭配着,闷倒驴虽然差了把劲儿,但闷倒他应当是足够了。

昨夜睡觉前已经把信笺放在寝殿里室的桌案上,又打开箱子把那些东西瞧了一遍。想来果儿应当能把这些东西安顿好,便安详平静地入了眠。

以为自己能一直平静呢,到此刻撑伞拎酒往长合殿走的时候才发现,我并未真正平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