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江湖 第五章 天工(一)

几乎每个江湖中人都知道,今年,大乾八十八年将是个风起云涌,波涛诡谲,不会有半点平静的年头。

新年伊始,由南宫家牵头成立的正道盟就迅速地四处成立分舵,以整肃江湖秩序的名义将各路中小帮会收归整合在一起,同时还努力在青州,云州等偏远之地大肆搜捕妖魔,保一方平安,一时间正道盟之名响彻大江南北,以茅山何姒儿,南宫家几位子弟为首的一干年轻人风头渐起,颇有些天下风云出我辈的气势。

只不过同样的风云,落在不同的人眼中味道也是不一样的。一般的江湖汉子们眼中看到的就是这些年轻世家子弟的风光,各路小帮小会在这风浪中的起伏沉浮,权当做是看着身边发生的一场场好戏,而有些眼力和眼界的,则能推测出这是中原江湖各路势力之间的分久必合,洗牌重组,匆匆忙忙地上蹿下跳,疏通能疏通的关节,抱紧能抱紧的大腿,只盼能在这浪潮中分上一杯羹。

只有一些极少数的人能明白到这场风云变幻中蕴含的真正意义。这些大都是江湖上最顶尖的人物,他们有的置身事外,藏身高处去冷眼旁观,有的则根本就是这场风云的幕后推手。而还有一些极少数中的极少数,既没有置身事外的地位,也没有鼓风弄潮的能力,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场史无前例的飓风扑面而来。

比如神机堂荆州分舵的堂主曾九文就是其中之一。

窗外是一片片林立起来的机关作坊,中间是来往穿插的人群,有不少都是最近从总堂支援过来的人手。荆州分舵是神机堂最早设立的分舵之一,无论作坊规模,技术水平,还是资金都颇为雄厚,天工计划中的重要一部分就是要在这里展开。只是木然看着面前这一切的曾堂主,心中却没有一点该有的激动。

相对于其他习惯用拳头兵器来解决问题的江湖同道们来说,神机堂的人更喜欢用脑子。而曾九文堂主自然更是这样,加上他神机堂分舵堂主的身份,让他有足够的高度去看到更多的信息,有足够多的渠道接触到更多的秘密,所以他能隐约感觉到一点不一样的东西。他看出来了,最近江湖上表现出来的那些看似热闹的风潮,其实只是一个小小的前奏,也许连前奏都算不上,只能说是一场铺天盖地的海啸中的一朵小小浪花。

而这场海啸,似乎正是朝着神机堂这个方向席卷而来。

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他知道了,他明白了,但他却没能力去抗拒,也没能力去躲避。他感觉自己就只能如一只蚂蚁一样,只能静静地等候着自己和身后的巢穴一起粉身碎骨的命运,也许他还不如蚂蚁,至少蚂蚁没这么多想法,也就没这么多烦恼。

所以曾堂主最近失眠了,面对再精致的山珍海味也没了胃口,对新纳的姬妾美人也没了兴趣,一个月下来,原本就已经算是颇瘦的身材更是瘦得如乞丐一般,那套威武精致的盔甲穿在身上,也好像是挂在了一个空衣架子上一样左右晃荡。

不过只看窗外的这情形,却倒是一片热闹,欣欣向荣的模样。过年之前蜀州就传来消息,方总堂主与唐家堡商谈成功,达成了一系列共通合作的计划,唐家乃是天下有数的世家大族,更兼根基深厚,这一合作无疑是对浮华有余,沉稳不足的神机堂的一剂大补,不只堂中上下人心鼓舞,江湖上对神机堂颇有微词的一些风言风语也消失无踪。方总堂主趁热打铁,宣布开年之后就全力展开预备已久的天工计划,将所有能动用,动员的人力物力全部用了出来,一时间各处神机堂都像灌足了双倍火行秘药的机关兽一样全力以赴地开始运作。

如果能提前将天工计划顺利完成,总堂主再能完全将唐家绑在神机堂这边,影卫那边再有些阻碍,事情便有了转机……而只要将这一个机会掌握住……也许,说不定就真能……

搜肠刮肚地在心中找出一点理由来,曾九文木然的眼中也逐渐燃烧起一点希望的火光。而这个时候,一阵小跑声传来,负责分舵外务的张执事出现在门口,对着曾九文一拱手:“曾堂主,正道盟一行人已到了一百里外的宏远镇,看方向,似乎下一站便是我们这里了。领头的是南宫家的南宫同公子。”

曾九文眼中刚刚升起的火光一下凝固了,顿了顿,他才缓缓问:“这州府城中可没什么小帮小派来给他们梳理,你说他们是冲着我们来的么?”

“没有证据,属下不知。”张执事老老实实地回答,他是一个面目敦厚的中年人,有着一张似乎一辈子都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脸,一双大手也粗糙如枯枝,看起来就是个久经苦难的老农或者工匠。实际上这种人在神机堂中绝不少见,如今的不少堂中骨干都是从最不起眼的工匠中提拔出来的,但正因为如此,这些人实际的头脑和能力都绝对不差。张执事又偏头想了想,才说:“但是若照属下的猜测,他们这次也许不会。”

“哦?为什么?”

“时机太早。还有他们此番人手不足,应该暂时还不会。”张执事的话很简单,也很直接。

曾九文默然不语,眼中的火光闪烁了半晌之后,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样猛地一烧,冷哼说:“该来的总会来,无论迟早。既然来了,我们便也先接着。便按照之前接待南宫公子的流程,安排下客房,派人去迎接吧。”

“是。”张执事点头,转身朝外走去。

曾九文没有回头,还是望着窗外远处的忙碌景象,忽然出声说:“老张,你这辈子做过最英勇的事是什么?”

张执事站住了,回过头来,一张敦厚的脸用有些莫名其妙的表情看着曾九文。

曾九文还是看着窗外,自顾自地缓缓说道:“我这辈子做得最英勇的一件事便是在十八年前,当我还是个街边卖鱼的小贩的时候,用青石砸开了一个讹诈我的地痞的头,虽然其实我马上就被那满头是血倒在地上的地痞给吓得尿了裤子,回去之后两天也没能睡着,但那确实是我这辈子最引以为豪的事之一。从此以后,那集市上就再也没人来讹我的钱,谁人都会卖我几分面子。”

“……后来加入神机堂,从最低层的杂役做起,一直到今天这个地步,年前我才买下了第六处宅院,纳了第九房小妾。能有这一切,都是我自己一手一脚努力而来的,也是神机堂给我的。现在若是有人想要将这一切强取豪夺,你说,我又何妨再英勇一回?”

张执事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曾九文的背影,木讷老实的脸好像若有所思。

忽然间,一声轰隆传来,窗外远处一个较为偏远的作坊炸开了一团火焰,建筑碎片和火焰四处乱飞,还有几个全身着火的人从火焰中跑了出来,惨嚎着四处乱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