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江湖 第九十九章 魔道(七)(第2/3页)

“看戏的时候,那些村夫愚妇和未开蒙的小儿经常会问:这人到底是好是坏。别人若不告诉他们,他们便会觉得糊涂,觉得这戏简直莫名其妙。这道理放大了看,便是和你们被那些虚名道义所束是一样的。

这天下间,九成九的人是庸庸碌碌,混吃等死之辈,既无能力冲破身周环境的束缚压迫,更无勇气和智慧去睁眼看更广阔的天地和真实,他们需要旁人来告诉他们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怎么样的,若无这些虚名道义来帮他们解释周遭的一切,他们如何敢生活在这不着边际,无法理解无法杜测的天地里?就如从小便生活在猪圈里的猪,周围的篱笆栅栏给他们的不是束缚,反而是安全感。”

“好坏善恶有没有?当然是有的,即便是畜生也知感恩也知忠心,但那是发自自我内心的良知良能,若只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学来的,那就只是猪圈上的篱笆栅栏。前朝独尊的儒术,其实和孔夫子所教授的本质上已完全是两个东西,什么礼仪道德天地君亲师都是给这满天下的猪牛羊安排下的篱笆栅栏,让他们觉得这天地原本就是如此,他们已经看到了这天地的边,能够安安心心地生活在其中。”

“如胡帮主这样的人为何能混得如鱼得水?就是因为他不受任何栅栏的约束,就像那耗子一样,所有有缝隙能钻的地方他都去钻,没有缝隙他也能硬生生去咬出一个来,比起那些困顿其中而不自知的猪来说,自然是吃得脑满肠肥,活得潇洒自在。”

“但是天河兄你不是猪。能击出这一拳的人绝不是猪,天生就不是。”熊国光笑了笑,指了指自己那空荡荡的肩膀,虚弱的脸上有几分赞赏之意,好像真的是在为一个朋友的功绩而高兴。“这是一只本应冲出栅栏自由驰骋的猛兽,只是因为一直生活在猪群之中,便和那些猪一样以为天地就是这般模样罢了。但这区区的猪圈,又如何能让一只猛兽真正的安心舒适?”

“而这些,便正是天河兄你的憋屈,你的怨气的由来。”熊国光端起一杯淡酒喝下,润了润略有些干燥的喉咙,也为这一番道理做了个总结,然后静静地看着天河鬼。“天河兄你说是么?”

天河鬼默然不语,眼中的光芒闪烁不定,脸上的筋肉和狰狞好似在微微颤动,半晌之后才冷哼一声:“不愧是魔教妖人,果然善于蛊惑人心,确实有几分口舌之利,但想要迷惑老子却还是差了些。是非善恶老子自然是心中有数,你以为只凭你这几句话便能让我心乱么?”

“魔教。妖人。”熊国光淡淡地笑了笑,重复了下这两个词,也没什么鄙夷或不满之意。“好两个一听便明白定义的称呼。这也是你从别处那里得来的是非善恶,你又当真见过,明白我们将军府的所作所为了?”

“当然见过。”

“哦?”熊国光倒是微微意外。“我们向来少出雍冀二州,尤其少入中原三州腹地,即便偶尔出来行事也颇小心低调,天河兄你从何处得见?”

“十多年前你们启关弃守,纵西狄六部入中原烧杀抢掠,当时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哪个中原人没有看见?”天河鬼眼中凶光闪现,丝丝杀气散逸四周。“老子亲眼所见那些西狄野人是如何将我们中原人当做猪牛一般杀戮,当牛羊一样掠去关外苦寒草地上当做奴隶和食物。老子五兄弟当时也和一帮人夜袭过一伙西狄野人,看见那些野人居然将人直接生剖了用新鲜脏腑来祭祀狼妖邪神,那肆意奸杀后的妇孺尸体便是杀人如麻的黑道中人看了也觉心惊,那营火边上还有啃吃了一半的婴孩尸首!这些都是你们将军府的魔教妖人的所赐!”

“哦,原来天河兄当时还是自发抗击西狄的江湖义士。”熊国光点点头。

“义士?”天河鬼狞然一笑,歪头呸了一口唾沫。“就你们也配说这词?那些西狄野人难道不是你们亲手放入关内的?那些无辜百姓妇孺难道不是你们害死的?这等视人命如草芥,为一己之私罔顾天下百姓安危的魔教妖人,正当是人人得而诛之!”

“不知天河兄当时手刃了几名西狄人?”熊国光淡淡问。

“老子那些年功夫尚未大成,前前后后也拼死杀了十四个。我那四个兄弟手上谁没有几条西狄人的命?”说起这个的时候,天河鬼脸上忍不住浮现出一阵傲然之色。没错,这便是他心中最引以为傲的功绩,也是支撑着他心中不少东西的重要支点。

说起来,近十余年来,中原江湖上几乎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黑道帮会,那种喜好奸淫掳掠的独行大盗也近乎绝迹,根子上也和这事有关。虽然那一场浩劫将中原三州打得满目疮痍,血流成河,但也难得地将江湖草莽的心气提聚凝练了一番,但凡是面对过西狄人,经历过那一场浩劫的江湖汉子,心中都不自禁地有一股傲气和心气,都隐隐觉得自己是抗击过蛮人的好汉,绝非寻常的江湖败类们可比。

这也是在那半山道观中,扎根青州的和尚道士们对着两个将军府参赞惶恐不已,避之则吉,天河鬼却是不闻不问上来便直接动手的原因。

“也不错了。前后不过一两月的时间,可见天河兄确是勇猛。”熊国光听了之后点点头,没什么表情,依然还是用那有些虚弱的声音轻言细语,有气无力地说道。“相比之下我便不行了,入雍州军快二十年,算起来也不过杀了……杀了……我也不大记得清楚了,大概总有三四百人吧……也许五六百……?我也懒得去计了。”

“真的?”天河鬼脸上的神色和眼中的神采顿时为之一挫。“你们……也杀西狄人?”

“要不然天河兄你以为我们在雍州军中是做什么的?”熊国光淡淡一笑。“用口舌之利蛊惑人心么?大将军设下的军功中可没这一项。正面战阵之上用不着我们,打探渗透,调查奸细什么的却不能少,流字营的人虽多却良莠不齐,不能什么都一股脑丢给他们去做,至少一些重要的事还是得要我们来带头亲力亲为。”

“没错,当年西狄入关,确是大将军,也可以说是我们将军府所有人的刻意为之。你们觉得那一年的惨状是人间地狱,但你们想过没有,若没有我们在雍州竭力抵挡西狄,这地狱般惨状每一年都会在中原,甚至在天下九州上演。你只看见了那年因为我们而死的万千百姓,难道其他时候就没看见因为我们才能安居乐业的万万千千的百姓?”

天河鬼一时竟然无言以对。确实是因为有了雍州红叶军,有雍州将军府,这大乾天下这几十年才能安稳许多。再往前几十年的大乾初立之时,确实是几乎每隔几年便有大大小小的西狄南下,中原数州不得安宁,当时连这青州冀州也全是西狄人的猎场,哪里有如今的这片繁荣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