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迷失在墨西哥的墨西哥人 1975(第2/42页)

那堂课结束得有点令人不可思议。阿拉莫向乌里塞斯·利马发出挑战,要求他读一首自己写的诗。利马正巴不得呢。他从夹克口袋取出几张脏兮兮、皱巴巴的纸来。噢,别这样,我心想,这傻瓜正大步踏入他们设好的陷阱。我想,为了不直面这伤心至极的尴尬,我应该闭上双眼才是。这里时而吟诗赋词,时而硬拳相加。以我之见,这回应该是后者了。不过正如我说过的那样,我闭上了双眼,这时听到利马清了清嗓子,然后又听到片刻令人不安的沉默(真的能否听到这种东西,我表示怀疑)降落在他四周,我终于听到他的声音了,开始朗读我平生听到的最好的诗歌。后来,阿图罗·贝拉诺站起来说他们正在寻找志愿为本能现实主义者办的杂志做点事的诗人。本来在座的个个都巴不得想干这份志愿差使,经历了这场冲突后这帮人感觉都像绵羊似的,谁都只字不提了。上完课后(比平常结束得晚点),我跟利马和贝拉诺去了公共汽车站。时间已经太晚。街上车辆寥寥无几,我们决定叫一辆小包车去雷福马大街,到了那儿后我们又走进位于布卡雷利大街上的一家酒吧,在那里畅谈诗歌,坐到很晚才分手。

我还是没有真正闹明白。这个圈子的名称说来简直像在开玩笑。可是,它又显得极为真诚。我想,多年以前,墨西哥有个先锋派组织也叫本能现实主义者,可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作家、画家、新闻记者还是革命家。他们活跃于20世纪20年代或者30年代,我对此不是很清楚。我肯定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圈子,主要是我的文学知识实在太贫乏了(这个世界上出版的每一本书都有待我去阅读)。据阿图罗·贝拉诺说,那拨本能现实主义者后来在索诺拉大沙漠里销声匿迹。贝拉诺和利马还提到塞萨雷亚·蒂纳赫罗或者蒂纳哈的诗人,我记不清了(我想那时我正冲服务员喊给我们上些啤酒来),还谈到洛特雷阿蒙[4]的《诗集》,以及书里提到的某些东西跟那个叫蒂纳赫罗的女人有关。后来,利马提出一个颇为费解的主张。他说,当代本能现实主义者是在往回退。你所谓的回退是什么意思呢?我问。

“回退就是盯住远方的某个点,同时逐渐远离这个点,径直朝不可知的方向走去。”

我说这种行走方式听上去似乎挺不错。其实我压根就没有闹明白他在说什么。你要是仔细想想,这完全是无路可走。

随后又来了几个诗人。有些是本能现实主义者,有些不是。这里完全变成了诗人们的喧嚣之地。我开始还担心贝拉诺和利马跟每个凑到我们这张桌的怪胎说话,忙忙碌碌得全然忘了我的存在,可是天快亮的时候,他们邀请我入伙。他们没有说什么“圈子”或者“运动”,而是声称“伙”。我喜欢这点。我说,那好吧。一切就这么简单。贝拉诺握着我的手说,从现在起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了,然后我们又唱了一首老情歌。整个过程就是这样。这首歌的内容跟北方那些消失的小镇和一个女人的眼睛有关。出去呕吐之前,我问他们,歌里说的眼睛是不是塞萨雷亚的眼睛。贝拉诺和利马盯着我说看来我已经是个本能现实主义者了,我们几个联合起来必将改变拉丁美洲的诗歌现状。早晨六点钟时我又叫了一辆小包车,这次是我一人坐了,我回到林达韦斯塔区的住处。今天我没有去上课。我一整天都待在自己屋里写诗。

11月4日

我又去了一趟布卡雷利大街上的那家酒吧,可是本能现实主义者们始终没有露面。我用阅读和写东西来消磨等待他们的时间。那几位常客,一群沉默无语、凶神恶煞般的醉鬼,一刻都没有把目光从我身上拿掉。

等待四个钟头换取的最终成果如下:四杯啤酒、四杯龙舌兰、一盘没有吃完的玉米饼沙拉(有一半废了),从头到尾读了一遍阿拉莫的最新诗集(买这本书纯粹是为了跟新认识的朋友嘲笑他),外加用乌里塞斯·利马的风格或者毋宁说用我读过或者其实是听说过的某首诗的风格写成的七首诗。第一首写了玉米饼沙拉,我说这东西闻上去散发出阵阵坟墓的味道。第二首写的是大学:我看见它屹立在废墟中。第三首还是写大学(我在一群僵尸中赤身裸体地奔跑)。第四首写了墨西哥城上空的月亮。第五首写一名已经过世的歌手。第六首写到一个生活在查普特派克下水道的秘密群落。第七首写一本丢失的书和友谊。这就是全部的成果,外加肉体和心灵的孤独感。

有两个醉鬼试图骚扰我,也许是年轻的缘故,我尚能把持住自己。有个女招待(我认出她胸卡上的名字是布里吉达,她说记得前天晚上我跟贝拉诺和利马在一起)总是喜欢抚摸我的头发。她去另一桌招呼客人时会不经意地抚摸一下我的头发。

后来她跟我一起坐了会儿,旁敲侧击说我的头发太长了。她人倒是挺不错,但我决定最好还是别搭理。凌晨三点钟时我决定回家。仍然没有本能现实主义者们的踪影。我还有望再见到他们吗?

11月5日

没有朋友们的任何消息。我已经连续两天没去听课。我打算不去阿拉莫的诗歌班了。今天下午我又来到英克鲁西亚达(布卡雷利街上的那家酒吧),但还是不见本能现实主义者们的踪迹。有意思的是,这种地方下午跟晚上甚至和上午的样子相比差距非常大。你会以为它是完全不同的酒吧。今天下午这里似乎比本来的样子还要肮脏些。那伙夜间出没的恐怖人物还没有出场,其余的顾客——我不知道如何来描述——更加鬼鬼祟祟,倒没有那么神秘兮兮,要安静得多。有三个办公室低级职员,没准是公务员呢,已经喝得酩酊大醉。还有一个街头小贩,卖掉海龟蛋后身靠空篮在那儿站着。还有两个高中生,一个灰头发的男子坐在桌边吃着熟鸡块。几位女招待也变了样儿换了人。我并不认识今天当班的三个招待,可其中一位径直走到我跟前说:你一定是那位诗人了。我立刻羞红了脸。不过我得承认,我还是觉得非常受用。

“没错,我是诗人,可你怎么知道的?”

“布里吉达跟我说起过你。”

布里吉达,那个女招待!

“她跟您说什么了?”我问,现在还不适合用显得过于随便的“你”来称呼她。

“说你写了不少很棒的诗。”

“她不可能知道。她可没读过我的任何作品。”我说,脸色略微涨红,但对话锋的转变却越来越满意。我想布里吉达没准读过我几首诗——肯定是从我身后偷偷看的!我不怎么喜欢这种行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