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侦探 1976—1996(第3/110页)

这时我在大学陆续结识了些新朋友,我看到阿图罗和他的朋友们的机会越来越少。我想,惟一打电话联系或者偶尔一起出去的就是玛丽亚了,但是跟玛丽亚的友情也开始冷却。不过,我总是或多或少掌握着阿图罗的动向,我想:这是他能想得出的最愚蠢的事儿,他怎么居然会相信这种垃圾呢。一天晚上,我老睡不着,忽然想到他发起的这场运动纯粹是向我传达某种信息。他用这种方式说别离开我,瞧我多有本事,跟我在一起吧。后来,我意识到他是个骨子里很阴险的家伙。欺骗自己是一回事,骗别人就另当别论了。说穿了,本能现实主义这件事完全就是一封情书,像一只笨鸟在月光下疯狂的跳跃,本质上既廉价又毫无意义。

但我不是有意要这样说。

法比奥·埃内斯托·洛西亚科默,《火花》杂志编辑部,独立与路易斯莫亚大街,墨西哥城联邦区,1976年3月。

我是1975年11月来到墨西哥的。这时我已经漫游过其他几个拉美国家,只能勉强糊口。那年我二十四岁,开始时来运转。在拉美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我只能这样来解释了。我在巴拿马颓废混日时发现自己居然获得美洲之屋[3]诗歌奖了。我欣喜若狂。我身无分文,这笔奖金送了我一张去墨西哥的机票,让我有饭可吃。不过,有趣的是,那年我并没有参加美洲之屋诗歌奖竞赛。我对天发誓这是真的。前一年我给他们寄去一本书而他们当时对这本书根本不屑一提。今年,总算走出低潮,我听到自己获奖了,而且还有奖金。我乍听到这个消息心想是不是幻觉。说真的,我一直都食不果腹,经常挨饿的人会有这种反应。我又想可能是另一个洛西亚科默,如果是那样的话,这巧合也太大了:另一个阿根廷的洛西亚科默,另一个二十四岁的洛西亚科默,另一个洛西亚科默写出一本跟我的书同名的诗集。在拉丁美洲,发生了这样的事,完全没有必要自寻烦恼去撰造一个合乎逻辑的答案,特别是如果这样的答案不存在的话。幸运的是我真的获了这个奖,这就够了。后来美洲之屋的人告诉我去年那本书放错地方了,事情就是这样。

这样我才能到墨西哥,在墨西哥城安顿下来,过了阵子,我接到这孩子的一个电话,说想采访我什么的,我想他说的是采访。我当然说同意。说真的,我感到特别孤独和落寞。在墨西哥,我一个年轻诗人都不认识,采访或者不管什么吧,这个主意简直让人欣喜若狂。我们当天就见了面,我到达约定地方时发现来了不止一个诗人,有四个诗人在等着我,他们想搞的不是一场采访,而是一场讨论,一场三方对话,内容打算发表在墨西哥一家顶级刊物上。参加者包括一个墨西哥人(他们中的一位)、一个智利人(也是他们中的一位),一个阿根廷人,就是我。另外两个随行而来的只是在那里听着。主题是拉丁美洲新诗现状。这个话题倒是很精彩。我说太好了,随时奉陪,我们找到一家还算安静些的咖啡店开始聊起来。

他们带来的一台录音机已经处于工作状态,可是在最紧要关头,机子忽然发生故障,然后又从头重来。这次持续了半个钟头,我喝了两杯咖啡,都是他们付的钱。显然,这种事他们还不娴熟:我是说录音机,我是说当着录音机谈论诗歌,我是说组织他们的思想然后清楚地表达出来。总之,我们试了好几次,还是不行。我们决定,索性不如每个人把自己想到的不管什么写下来,然后把写下的东西汇总在一起。最后,变成了我和那个智利人的讨论。我不知道那个墨西哥人怎么了。

我们把下午的时间全都用来散步了。我觉得这些孩子很有意思,可能是他们给我买的咖啡的缘故,我觉得他们有点怪,好像既在那里,同时又不在那里,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他们是我遇到的第一批墨西哥年轻诗人,也许因为这个缘故,他们似乎显得怪怪的,可是前几个月,我见到过一些秘鲁年轻诗人、古巴年轻诗人,以及巴拿马和哥斯达黎加年轻诗人,都没有这种感觉。我很熟悉年轻诗人,确实有所不同,某些东西很让人怀念,比如同志般的情谊,强烈的共同理想,在任何拉美诗人聚会场合永远弥漫着的那种坦率。那天下午的某个时候,我记得简直像莫名其妙地喝醉了酒,我开始说起自己的那本书和我自己的诗,我不知道为什么说起那首叫《丹尼尔·科恩–本迪特》的诗,那首诗跟我这次获奖诗集中的其他诗作相比不好也不坏,但最终还是没有收进书里,我们可能还谈了诗的长度、页数,因为那两位(那个智利人和墨西哥人)写的诗都特别长,至少他们是这样说的,我还没有读过呢,我想他们甚至都有一套长诗理论,称之为诗长篇,我想这大概是法国诗人想出来的东西,但记得不太确切了,反正我就跟他们说起了那首《丹尼尔·科恩–本迪特》,我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说起这个来,其中一个问我为什么不收进书里,我说其实是美洲之屋的人决定把它拿掉,那个墨西哥人说,可是他们要征得你的同意啊,是吗,我告诉他们,没有,他们没有征得我的同意。那个墨西哥人说他们拿掉了一首诗居然没有让你知道?我说是啊,实情我无法了解。智利人问他们为什么要拿掉?我说美洲之屋的人告诉我,那个科恩–本迪特正好发表过一些反对古巴革命的言论。那个智利人说这是惟一的理由吗?我像个混球似的告诉他,我想是吧,但那首诗并不是很好(那些小子们给我喝了什么让我这样说?)篇幅特别长,但并不怎么好,那个墨西哥人说这些杂种,但他却讲得很温柔,他真的说得很温柔,一点都不尖刻刺耳,好像他深知这伙人肢解我的书之前古巴人经历的一切,好像他内心深处已经不在乎那些蔑视我或者我们在哈瓦那的同志们。

文学并不天真烂漫。我从十五岁的时候就懂得这个道理了。我记得当时就想过这个,但我忘了是否把这个想法讲出来,如果讲过,当时的情景也忘了。后来这次散步(但我需要在此澄清,已经不是我们五个而是三个了,那个墨西哥人、智利人和我,另外两个墨西哥人走到炼狱的大门口时消失了)变成了在地狱边缘的徜徉。

我们三个人都不说话,好像被打成了哑巴,但身体仍在战斗,仿佛某种力量推着我们穿过那片陌生的土地,让我们手舞足蹈,那是一种默默无语、心领神会的散步,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接着我出现了幻觉,那天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也不是最后一次:我们穿过的那个停车场面向一片湖泊,这片湖又面向一片瀑布,瀑布又变成一条河流,穿过一个公墓,所有这一切,包括湖泊、瀑布、河流、公墓都呈深绿色,而且悄无声息。这时我想起两种可能性必居其一:要么我可能疯了,这种可能性极大,因为我的头脑向来是很清楚的,要么这些家伙让我吸了毒。后来,我说别走了,歇会儿吧,我感觉不舒服,需要休息,他们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楚,我只看见他们靠过来,我慢慢有了知觉,感觉自己在四处张望,想找个什么人,目击者什么的,可是看不到一个人,我们来到一片森林中,我记得我说这是什么森林啊,他们说查普特派克森林,然后带我走到一把条椅那儿,我们坐了片刻,其中一个问我哪儿疼(疼,这个词太对了,太贴切了),我本想告诉他们我全身到处都疼,整个人都在疼,可我却说也许问题出在我还不习惯这个高度,高度跟我过不去,让我看见了某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