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浮黎劫 第十五章 金光耀日目双盲

天空湛蓝,平原辽阔,汤孤身策马狂奔,风声呼呼,灌入两耳,直奔出三百余里,登上雾灵山头。

汤抬头看天上日轮:原来这才是生我的父亲,怪不得母亲自我小时起就喜欢在太阳地里坐着;怪不得我亳邑从无水旱灾害;怪不得父亲与母亲之间总是相敬胜于相亲,我那可怜的父亲。想到父亲,眼前仿佛又浮出癸温厚的笑容,汤伸手欲触,却探了个空,惊醒过来,不由得又恨起东君、天后与帝俊:在你们眼中,母亲和我原来都不过是你们的棋子而已,任你们摆布,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汤昏昏沉沉,一时只想从山头跳下,了此余生;一时又想着母亲一生悲苦,怎可弃她不顾,舍此大好身躯?

忽听身后有人朗声道:“善哉!少君何事如此烦恼?”汤一惊,拨转马头看时,见马后不知何时立了一名道人,身穿水合道袍,面白如玉,长须似墨,凤眼长眉,清奇萧疏,头顶梳了三个髻子,高高耸立,足下芒履点尘不染,手提一柄拂尘,万缕尘丝在风中飘飘扬起。

汤一见这道人气度,知道必非俗流,忙下马施礼:“老师,小子有礼,不敢请教老师尊号。”道人拈须微笑,端然受礼:“看少君神色,十分烦恼,有何心事,不知可否说与贫道听听?”“多谢老师挂怀,不过是小子家中一点俗务,小子羞于启齿,不敢劳老师烦心。”道人呵呵大笑:“少君勿须隐藏,少君为何烦恼,我已尽知。不过少君,贫道有几句话语,不知少君可肯听取。”汤躬身道:“敬聆老师教诲。”道人长笑,伸手挽住汤的右手,举起拂尘,往西南方遥遥一指:“少君,你看那是何方?”汤举目观看,只见彼方红气隐隐,冲上空中:“那是中州嵩洛,王畿所在。”“然也,你可知今王为人?”“我闻那羿王荒暴不仁,天下生民苦不堪言,只是我亳邑僻一方,王政不及,目下倒也平安无事。”“这就是了,九州万民,如今身在水火之中,少君为一方诸侯,向称仁德,岂可置之不顾?兀自纠缠一己私情!”“可……”“亳邑虽有德政,只能庇佑一方,于天下何益?少君,旁人有所计较,那是旁人的事情,”道人语音忽尔拔高,“今少君有为之躯,遐迩归心,若不能应时趁势,进取中原,解民倒悬,可不枉在这人世走了一遭!”声如铜钟,远远传出,直激得山谷鸣响,天地变色,四野风生云起。汤惕然而惊,胸中豁然开朗:这位道长所言极是,亳邑终究狭小,能庇得几人?男儿在世当有大志,我只行我直道,有益于民,无愧于心便是了,何必去管他人用意如何?横亘在心头多日的乌云忽然一扫而尽,回身向道人一躬到地:“多谢老师,一语惊醒梦中人,不然天乙几乎自误。”道人手摇拂尘,拊掌笑道:“少君心结一解,六百四十年太平之基肇于今日矣!少君,贫道去矣。”汤本欲问他六百四十年所指何意,见道人要走,才想起还不知他名号,忙道:“请教老师尊号高名?今天乙心结虽解,尚有许多疑难,老师乃世外高人,见识胜于天乙万倍。天乙不敏,敢请老师屈尊随我回府,天乙也好早晚请益。”“贫道道号多宝。”道人摆手而笑,“红尘非吾久居之地,去休!去休!”只见云光腾腾,紫气回旋,生于道人足下,道人轻挥拂尘,道袍飘摆,冉冉升入重霄,笑声朗朗,兀自从空传来:“少君勿须忧虑,少君乃天命所归,既有了这番志向,自有能人异士襄助,管教四海混一,成就太平。”

原来是多宝尊师,怪不得见识如此高明,汤手抚胸口所佩玄鸟,当年为我取名,赠我玄鸟的道人,正是这位仙人,今日又特来点开我心头尘迷,这位仙人却是甚为眷顾于我呢。

此刻他心结已去,大志已立,心中再无疑惑,长啸一声,翻身上马,扬鞭连击马臀,疾驰下山。

亳侯府前,青娥长身而立,神色忧虑,自从那日得知身世以后,汤便好像变了个人似的,镇日浑浑噩噩,全无心思打理封邑事务,常常孤身驰马出外,一去便是一天,至天黑方才归来,青娥十分担心,只是汤心结难解,青娥也无可如何。

这日汤又像往常一样,单骑出门,青娥便站在府前,悬悬而盼,远远看见一骑绝尘而来,她本是女仙之身,眼力高明,远远已认出汤的面容,不由心中欢喜:我儿今日回来却早。

汤奔到近前,见青娥一袭黑衣,翘首期盼,眉间忧色重重——癸去世之后,青娥即着黑衣为癸服丧,从此再不曾脱下,眼眶一热,鼻子发酸,泪珠便滚落下来,急急下马俯伏尘埃,哽咽道:“母亲,孩儿不孝,让母亲为孩儿担心了。”青娥忙双手搀扶:“我儿快快起来,为娘有何资格责怪于你?”泪珠亦是扑簌不绝,汤站起来身来,伸袖为母亲抹去眼泪:“母亲放心,从今以后,孩儿必当振作,再不让母亲为儿担忧。”“好,这就好,这就好。”汤扶着母亲,慢慢走入府中,自有下人迎接。

自此之后,汤始有志匡救天下,日日励精图治,整顿兵马,四海九州,三山五岳能人异士景从云集,当中最为杰出者:伊尹、仲虺、昆吾、常羊,是为商汤四杰,伊尹乃多宝道人亲传弟子,不独道法精奇,兼之通晓兵书战策,汤倚为师相,事事与之计议方才定夺。

夏后羿十三年,汤万事俱备,兴兵伐羿,又有碧游门下应多宝道人之召,时时往来相助,夏军各关守将皆不能抵挡,汤军势如破竹,进逼中原,四方诸侯万民群起响应,合兵虎牢关前,汤刑白马与诸侯设誓曰:“格尔众庶,悉听朕言,非台小子,敢行称乱!有羿多罪,天命殛之。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今汝其曰:‘羿罪其如台?’羿王率遏众力,率割夏邑,内作色荒,外作禽荒,有众率怠弗协。羿德若兹,今朕必往。尔尚辅予一人,致天之罚,予其大赉汝!尔无不信,朕不食言。尔不从誓言,予则孥戮汝,罔有攸赦。”诸侯见汤军威势,无不凛然遵誓,六百诸侯分兵四路,合围阳城。

寒促、逢蒙出城交战,不想军士早就苦于后羿暴政,战阵之前尽皆倒戈,反来攻寒促、逢蒙,两人狼狈逃归,数日之间,夏军连城中百姓都逃得净尽,投奔汤军营中,只剩下东夷旧军六七千人,苦守四门。

这一日鼓角齐鸣,诸侯听汤号令,齐攻四门,数十万军马奔腾如雷,一同压上,阳城仿佛海中孤岛,在雷声中微微起伏颤抖。瑶台邀月楼中,数百宫娥环绕,谓之肉屏风,后羿宿醉方醒,枕在嫦娥腿上,兀自迷迷糊糊,闻声惊怪道:“这是什么动静?难道地震了么?却又不像,其中似有军旅号角之声。”嫦娥知汤军已至,正在欲语不语之际,见寒促冠斜袍绽,跌跌撞撞,爬上邀月楼,大呼:“大王!大王!诸侯兵围阳城,逢蒙快抵挡不住了。”“诸侯兵围阳城?寒相,你平日不常说方今天下太平,诸侯拥戴孤王,怎地忽而就报诸侯兵至?”寒促面皮紫涨,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忽听得喀喇喇连声巨响如天崩地裂,邀月楼连晃数晃,后羿推开嫦娥,翻身跃起,攀住雕阑看时,只见阳城四面四路大军,正如四股澎湃巨流,又像四条狰狞苍龙,蜿蜒摇摆,冲起滚滚尘烟,汇向瑶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