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有情劫 第十五章 金丹劫

太阴星常悬虚空之中,影照天内。

天阙三十三重,影照天乃第二十六天,此天清旷寒冷,上下四方,茫茫亿万里空间,唯有一轮孤月,再无其余星辰。

日升月落,月落日升,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可谓亘古寂寞,亿万斯年。

影照天虽在二十六天,但各路仙神往来天地两界,谒见金阙至尊,却无须经行此天,其中道理微妙,甚难言说,只在西天门外,西昆仑峰巅之上有一处门户,此外无路可入。

悟空施展神通,隐去身形,遁出西天门,行彀多时,西昆仑山玉楼金城遥遥在望,往空中看时,只见无边白雾之中,隐隐露出楼台一角。

悟空近前看时,只见此楼白玉为柱,飞凤旋绕,青玉为顶,宝檐流云,怕不有数百丈高下,正当中匾额之上,四个紫金大篆:澄辉万古。往那门里看,却只是白茫茫一片朦胧,不见分明。

此地临近瑶池,金母天后所居,悟空加了小心,轻轻走上前去,迈步入门。进得门里,不由大吃一惊,几乎叫出声来,原来太阴星所在与其余诸天大不相同,只是一片空虚,广大无边,四下里都是黑漆漆的,明月孤悬,放出冷光幽幽,悟空不知底细,一足踏入,几乎跌下虚空,忙收摄心神,腾身而起,只见黑漆漆天幕之中,一抹淡淡的光影往蟾宫疾速飞来,虽是若有若无,但在此处深黑天幕映衬之下,若有人留神运目,却也不难察觉。

无移时,太阴星已在目前,凡尘众人,在人间遥观天上,只说是个冰轮玉盘,也不知其大几何,此刻悟空到了近处,方觉这月球之大,实在不可思议,粗粗估算,不下百万里规模,比整个花果山山群还要大上数倍。

悟空轻轻降下月面,手搭凉蓬,极目远眺,四下里苍苍莽莽,荒凉孤寂,流沙砾石,一直延伸至天幕尽头,却不见半个人影,不知那太阴宝月宫在于何处,没奈何,只得依前起在空中,四处飞腾,漫漫探看求索。

乱撞了许久,转过一座光秃秃的白石孤峰,眼前景象忽变,满地里云气氤氲,彻骨的奇寒扑面而来,有一种奇异的清香在空气中流动。前方无边流云光气里,有一株大梭罗树,绿意盎然,枝叶繁茂,四面伸展如伞盖一般,周匝垂覆七千里,单那树干就有数百里粗细,下端被云气遮掩,不见真容,只见半天里满树枝叶微微摇晃,喀、喀、喀、喀,单调沉闷的声响不绝传来,仿佛斧斫大树,仔细听去,斧斫声里似又杂着何人的粗重喘息,只是离得太远,隐隐约约,听不真切。

既有人声,想必其中必有楼台宫阙,待我前去一探。悟空一个筋斗,翻向前来,空气中的奇香越发浓重了。悟空从耳中取出金箍棒,左右一搅,将一片白雾浓云绞得粉碎,抬眼看时,树下果然有一片宫府,那宫府门前,却有一人,身高丈许,背向光亮,精赤着上身,弓腰驼背,不见头部,手持一柄乌沉沉的青铜巨斧,不住向那山峰一般雄伟的树干上猛砍猛斫。休看此人身量也不甚高大,在这梭罗树前,正如蚍蜉蝼蚁相似,一身神力却端的不容小觑,只见他一斧落下,便是一声喀嚓大响,树身一晃,一大片枯叶簌簌掉将下来。那人将斧头抽回,只见那树身创口随长随合,顷刻复了原状,正如抽刀断水水还流,树身丝毫无损,那人却似浑然不觉异状,发出野兽般的闷吼声,只顾埋头猛砍不已。

似他这般砍法,何时才能伐倒这般一棵大树?便一万年,十万年,想来也不能彀。

悟空轻轻摇头,蹑足潜身,走近宫门,看那宫门上,一张大榜,榜上六个大字:广寒清虚之府。

广寒清虚之府,不是太阴宝月宫,看这片楼宇占地也甚广,却怎地从不曾听说过有这样一个地方?莫管它,既有宫阙,必有人居住,我便进去看看,又能如何?

悟空飞身便欲入宫,离那宫墙已不足三尺,蓦然间眼前金光刺目,悟空一头狠狠撞将上去,砰的一声巨响,直如撞在一堵铜墙铁壁上相似,整个太阴星仿佛都大大震动了一下。悟空身躯倒飞出去,一颗头颅几乎撞裂,痛得他龇牙咧嘴。耳边风声呼呼急响,悟空在空中翻滚了百余里,方始落下地来,还未站稳,只听得嗖嗖连声,抬头看时,只见那梭罗树千枝万条在空中扭曲着,飞舞着,仿佛百万龙蛇,张牙舞爪,向自己缠将过来。悟空心惊,再顾不得隐藏身形,将金箍棒掣将在手,荡出圈圈金光黑气,哗啦啦一阵乱响,那些树枝折断了一片,满天断枝碎叶乱飞,须臾却又飞将回来,接回断处,依旧飞舞缠来,层层叠叠,前赴后继,仿佛永无穷尽。

悟空见势不妙,便欲抽身逃走,只见满空里枝条乱舞,密层层遮住天光,不辨方向,已不知何处是路,本欲逃走,反向广寒宫走进了几分。面前低吼连连,一人持斧劈开重重枝叶,向前奔来,却是先前伐树那人也被惊动,杀将过来。

这时才看清那人模样,只见他双肩以上空荡荡的,竟无头颅,肚腹一鼓一涨,腔子中冒出一团团黑气血光,嗬嗬作响。悟空微微一愣,双脚已被无数枝条缠住,正在挣脱,那无头怪人已赶到跟前,一斧劈下,悟空无奈,不顾枝叶缠身,将铁棒一挡,当的一声,金铁交鸣,那人被震开十余丈,腔子中黑雾更浓。悟空与这人交手,便不能兼顾,四下里梭罗树枝急剧收拢,将他浑身上下缠了结实,如群蛇一般嘶嘶游动,用力绞紧,悟空手握铁棒,四肢张开,奋力将铁棒向外推去,那无头怪人却又趁势将利斧砍来。只是悟空此时身处树球之中,那人铜斧虽利,一时却砍不到悟空身躯,反将缠住悟空的枝条砍开不少,悟空趁势将铁棒拼力舞开,周围一松,已是脱出那个树球,那怪人正好挡在面前,腔子中阁阁一声,如同蛙鸣,一斧从左至右,斜斜劈下,悟空举棒一格,梭罗树枝条又乘隙而入,缠住悟空双足,往后一扯,悟空立足不稳,向前摔倒,那些树枝缠住悟空,高高扬起数千里,随即又恶狠狠向地上甩来。

正在此时,两道白炁自远方黑暗里升起,晃了一晃,已到近处,绕着那梭罗树转了数圈,那树仿佛受惊的孩子受了安抚一般,唰拉拉一天响声里,满空枝叶纷纷收回,摇晃了一阵,依旧如伞盖般伸向长空,那无头怪人也似乎失了方向,拎着巨斧,慢慢走回树下,依旧弯腰砍伐树干。

悟空惊魂甫定,落下地来,撑着铁棒,微微喘息,眼前一派流光如水,微微荡漾,一人白衣翩然,从云光中盈盈飞出,风鬟雾鬓,正是日间所见月游星君,站在数丈外,定定看着自己,双眸湛湛,似悲似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