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有情劫 第十七章 称心(第2/3页)

九年来,他深居简出,整个大安宫充满了檀香的味道和诵念经文的声音。

“色空故,无恼坏相;受空故,无受相;想空故,无知相;行空故,无作相;识空故,无觉相。何以故?非色异空,非空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如是。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空法非过去、非未来、非现在。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萨依般若波罗蜜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离一切颠倒梦想苦恼,究竟涅磐。”

白衣的青年僧人坐在李渊榻前不远处,转动着念珠,释尊传下的经文一个字一个字从他唇齿间吐出,并不响亮,却异常清晰。

他是玄奘,当今大唐国境内最著名的法师。

承乾坐在祖父身边——这九年来,或许是因为愧疚,或许是因为惧怕,李世民与皇后长孙无垢除了万不得已的时刻,几乎从不到大安宫请安,倒是承乾常常到大安宫陪伴李渊。

李渊今年快七十岁了,精神十分衰弱,听着经文,半睡半醒。

“师父,这是什么经文?”承乾忽然问道。

承乾在六岁那年,生了一场重病,玄奘为他诵经祈祷七日七夜,后来病好以后,李世民就让他拜玄奘为师,玄奘给他取名“沙竭罗’,这是沙门护法八大龙王之一的名字,玄奘为他取了这个名字,大概是希望他能够护持世间正法吧。

“这是般若密多心经,前代鸠摩罗什尊者所译。”玄奘答道。

“鸠摩罗什是谁啊?很有名么?”承乾又问。

“是的,他是两百年前的大师,我们今天所读到的经文,大半都是鸠师和他的弟子们译过来,可惜我生得晚,未能与大师同代,亲睹风采。”玄奘轻轻叹息,他确实十分遗憾,不过内心深处,他觉得这篇心经译文似乎涵义有点缺憾模糊,并不能由衷认同。

这时李渊已经完全睡着了,鼻中发出轻微的鼾声,承乾轻轻取过软枕,放在祖父头下,又为他盖上锦衾。

“沙竭罗,我们走吧,让上皇好好睡一觉。”玄奘轻声说道。

“嗯。”承乾也轻声回答,转头说道,“你们好生照看爷爷,我和师父明天再来看爷爷。”宫娥内侍们低低应了一声。

玄奘站起身来,躬身一合十,向殿外走来。

大安宫,虽然也冠名为宫,其实是李世民做秦王时的府第,规模比之太极宫,何止小了十倍,因此师徒俩很快便走出了宫门。

玄奘要回弘福寺,李承乾却还不愿回东宫,要随玄奘到寺内盘桓一会儿,弘福寺却在长安西门,要过了西市才到。于是两人出了大安宫,骑马过布政坊,延寿坊,光德坊,往西市中穿来。

经过西市,南角上闹嚷嚷的,许多人挤成一团,也不知在看些什么。承乾虽然做皇太子有八九年了,东宫僚属一堆,平常翻来覆去,只是要他知行守礼,但十六岁的年纪,终究还是少年心性,见了热闹,便不禁要上去看一看,因此双腿一夹马腹,当先行去,玄奘微微摇头,策马跟上。

他们在马上,原比众人高出许多,因此虽然在人群之后,仍将场中光景看得清清楚楚。原来那边有个木台,木台上一字儿排开,站了数十名胡人女子,彼此以绳索相连,肤色有黑有白有黄,五官棱角分明,眼睛大而深邃,或金或碧,头发微微卷曲,身材高挑,显与中原人不同,有一个瘸腿癞疥道人站在边上,用手中藤杖一一点指,大声介绍其年龄、出身、价格。

原来是九姓胡人,承乾心想。

魏唐大战,九姓胡人国破家亡,或为唐军俘虏,或辗转逃来长安,被人买卖,长安贵人家以为新奇,纷纷抢着购买,充作奴仆婢女,宴会之时便叫他们侍候伴舞,互相夸耀,乃是贵人借以炫夸身份的象征,因此这些胡人胡女要价甚高,等闲人家却是买不起的。

承乾以往在亲贵大臣家里也曾见过胡奴胡姬,但亲眼在市上见到买卖胡姬,却还是头一遭,益发停马不走,一一打量那些胡女。

玄奘见得这副情形,双手合十,道一声:“善哉!”低声诵念经文,看那癞疥道人时,见他身周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辉光,玄奘“噫”了一声,那道人忽而转过头来,眼角余光一闪,似是对玄奘笑了一笑,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继续高声叫卖。玄奘控住缰绳,运天眼通再看道人宿命时,却如陷入了一片迷雾,此人仿佛竟是既无过去,也无未来,玄奘深感奇怪,皱眉思索。

承乾却打马进了人群,指着东首第三名的一个小女孩儿问那道士:“她叫什么名字?是哪国人?”

“她小名叫做明月奴,是穆国来的。”道士笑道,“郎君要买下她吗?”

“嗯,我要这明月奴,多少钱?”

“要十贯。”

“才十贯。”承乾道。

“是啊,只要十贯,这名女子便归郎君所有。”

承乾却踌躇起来,原来他自小便是太子,吃穿用度,俱有内库拨给,又哪里用得着什么钱财了?因此他此刻身上是分文俱无,却哪里有十贯铜钱给那道士?

“师父。”承乾回头招呼玄奘,玄奘看了看那道士,又看了看那女孩儿,轻轻摇了摇头。

“是了,出家人不蓄私产,身上哪里会带着什么钱财?”承乾懊恼地自语。

“郎君若不曾带钱,还请回府去来。”道士笑了笑,转过头去,又开始高声向众人叫卖。

承乾看着那女孩儿,女孩儿年岁不大,身子尚未完全长成,畏怯怯的,用碧水含烟似的眸子看着承乾,自有一种特别的意态,让承乾觉得十分熟稔,亲切,因而心动。

“且慢!”承乾叫道,解下腰间的一条犀角带,“那道人,你看这条带子可值得十贯?”

这犀角带是用西洲黑犀牛的角制成,镶金嵌玉,十分名贵,虽然算不上价值连城,也抵得上黄金数百两,承乾却不知道这腰带到底价值几何。

道人见了这条角带,眉花眼笑:“值得,值得,便一百贯也值了。”——却将这腰带的价格压下了十倍也不止。

“那好,这带子便归你,这女孩儿我要了。”

“郎君这犀带贵重,一名胡女实在难抵。”道士接过犀角带,用藤杖指了另外八九名女子,“这九个连同方才那个一起,都归郎君了。”

“不必,我只要这一名。”承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