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有情劫 第十九章 阁皂山

贞观十年,冬至。

长安大雪。

语云:阴极之至,阳气始生,日南至,日短之至,日影长之至,故曰冬至。冬至乃阴极阳生,阳气发动之日,为有汉以来国家三大节之一,仅次于元旦,内外臣僚绝事不听政,安身静体,前三日,后三日,加上冬至正日,一共要休假七天。

杜子美有诗云:

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

刺绣五纹添弱线,吹葭六管动飞灰。

岸容待腊将舒柳,山意冲寒欲放梅。

云物不殊乡国异,教儿且覆掌中杯。

本来是十分隆重喜庆的大节,但百官却不能纵情欢乐,太上皇帝大行不过数月,更兼长孙皇后自初春卧病,入冬已十分沉重,皇帝于南郊圜丘祀昊天上帝而回,有诏免万国百僚朝贺,禁天下屠沽张乐,复又大赦四方,一切善政德政,都是为皇后求福赦罪,因此西、东两京百官相见,不免面作戚容,又不能饮酒作乐,真的只是安身静体而已了。

大雪纷飞,长安城笼罩在一片茫茫的白色中。

东城晋昌坊无漏寺,两名小尼僧正在院中堆雪为戏。

无漏寺建于隋开皇九年,本来也是颇有名气的大寺,水竹森茂,冠于京师,惜乎经隋末大乱,众僧逃之八九,入唐之后,更是荒颓,要到十三年后,方才重新扩建,改名大慈恩寺,以为译经道场,方极一时之盛,眼下却只有一名妙贤比丘尼带着几个小徒儿住在此地,倒也清净,

两名小尼僧大约十一二岁的年纪,穿着青布衣袍,搓着手,小心翼翼地将积雪聚拢,砌成桥梁、塔刹、楼台种种形状,漫天飞舞的雪花中,有一片轻轻飘下,转了几转,落在雪地上。宝光微微一闪,雪花上现出一尊小小圣像,赤发獠牙,形如骷髅鬼母,全身金色,身着纯白天衣,头冠宝珠璎珞,四臂各持青色利刃,两目空洞,中有焰火燃烧。

这尊圣像看着两名小尼,微微点了点头,身躯慢慢长大,须臾间已长至丈二高下,白雪纷纷,都在圣像身周烈焰中燃烧殆尽。

两名小尼却只顾埋头专心堆砌雪塔雪楼,浑然不觉身前已多了一人。

“尊者,你来了。”

清亮的声音在廊檐下响起,两名小尼吃了一惊,回头去看,只见妙贤比丘尼一袭白衣,站在殿前。如此寒冷的天气里,比丘尼却还赤着双足。

“师父!”两名小尼叫了一声,妙贤点了点头,却不说话,只是目视前方。

两名小尼顺着比丘尼的目光转过头,登时尖声惊叫起来。

骷髅恶鬼般的形状就在她们面前一丈之外,双足离地三分,悬空而立。

“我来将阿逸多舍利送与明空。”鬼母道。

“明空即将入世了么?”妙贤问道。

“正是。”鬼母仿佛不喜多言。

“明空,不要慌张,这不是鬼,这是诃利帝母护法尊啊!”西首那名小尼容貌平常,性情却十分沉稳,首先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明空经她提醒,也认出了诃利帝母,怯怯地点点头,两人退后数步,看着师父与诃利帝母。

诃利帝母足不沾地,飘飘向前移来,仔细打量着明空,虽然还不满十二岁,身量十分单薄,又穿了僧衣,那与生俱来的惊人秀色却遮掩不住,正在从内向外地散反出来。

“善哉!”诃利帝母赞了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串晶莹的项链,弯腰戴在明空项间。

看着鬼母骷髅般的脸庞靠近自己,明空十分惊骇,却一点也不敢动弹。

项链戴在明空项间,发出七彩的毫光,映得漫天深雪仿佛五彩的花瓣一般,缤纷艳丽。

诃利帝母站起身来,向妙贤一躬身,妙贤也躬身还礼,两名小尼也连忙合掌躬身,等到抬起头来,诃利帝母已不见了踪影,眼前唯有满空飞雪而已,刚才的一切宛若梦境,明空低下头来,项链却还挂在自己胸前,一颗颗晶莹圆润,非珠非玉,明空不禁伸出手指捻弄,温热的气息瞬间从掌心透入,传遍全身,暖洋洋的十分舒服。

妙贤怔怔地抬头看着天上的大雪,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明空,自今日起,你便蓄起头发吧。”妙贤道,“明天我请你母亲过来,接你出寺居住。”

“啊……”明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小女孩儿,蓄起头发,自然是愿意的,可是师父叫她出寺,却让她有顿失依靠的感觉。

父亲已经死了,她母亲乃是继妻,父亲死后,母女四人便饱受家中叔伯兄弟白眼冷遇,不得已,只得带着三个女儿来到长安,投靠父亲生前故旧,可是母亲一人带着三个女儿,终究十分辛苦。恰巧那天妙贤经过,看见明空,十分喜欢,便收她为徒,带回了无漏寺,寺院生涯虽然也并不宽裕,却十分安定,明空不愿离开此地,也是人之常情。

“明空,不要慌,只是出寺和你母亲一起居住而已,我会叫优昙陪你同住,师父也会经常去看你的。”

“哦。”明空点了点头,优昙握住了她的手掌,明空觉得安心了不少。妙贤不再说话,转身入内。

“师姐,师父叫我蓄发,为什么呢?”明空问。

“想是你尘缘未尽,还要应世间俗法吧。”优昙猜测。

两人也无心再堆雪弄冰,就在廊下坐了看雪,诃利帝母送给明空的项链十分神异,七彩的光晕散将开来,暖意融融,两人坐在廊下,倒也不觉寒冷。

大雪下个不停,太极宫立政殿内,长孙无垢病已危殆,气息奄奄,李世民坐在无垢榻边,泪痕满面,三子承乾、泰、治环跪于前,悲声啜泣。

“沙竭罗……青鸟……稚奴……”无垢一一唤着三个儿子的小名。

“姆妈!”承乾三人又跪上一步,伏在榻上,哀哭有声。

无垢吃力地抬起手臂,抚着三个儿子的头发,“姆妈要死了,我死之后,你们三人要相亲相爱,一如幼时,这样我才能安心离去,知道了吗?”

“知道,遵姆妈教诲。”稚奴与承乾高声回答,李泰却微微犹豫了一下,方才同声附和。

无垢虽然虚弱,却仍然十分敏锐,这这小小的神情变化逃不过他的眼睛,“好,你们在我面前立个誓来。”

宫女用漆盘托上一把小银刀,三人都拿起刀来,截断一缕头发,放于盘中,齐声立誓:“我兄弟三人,于兹为誓,永相敦睦,友爱如初。有违此誓残害手足者,如此发!”

无垢终于放心了一点,在枕上点了点头,道:“你们出去吧,我与你们父皇说几句话儿。”三人哽咽磕头,退了出去,跪在殿外。

“二郎。”无垢转过头来,李世民握住了无垢的右手,哽咽道:“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