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岁岁糖(第4/9页)

我向桃三娘道了谢,走出欢香馆时,一股冷气吹得我鼻子里一刺,不禁打了个喷嚏。竹枝儿巷口处黑洞洞的,只有我家那爿矮墙内依稀看到屋里透出的光。我怀里抱着暖呼呼的饼朝那个光走,将到竹枝儿巷口当儿,突然,右近一处暗里有荧绿的光略一闪动,我猛地一惊,然后却听到像是狗喉咙里发出的“嘤嘤哼哼”声,大人们都说狗这么叫是在哭呢!我站住脚步往那暗里看,荧绿的两个光又亮了,我有点害怕,那狗不会扑过来吧?我下意识后退几步,正要避回家门里,那狗就蹭着脚底“沙沙”地走过来了,喉咙里不时仍发出可怜巴巴的哭声。我借着微弱的光,看清这是一只个头不小的大黄狗,尾巴一边摇脑袋一边半耸拉着,倒丝毫没有要扑我的意思,我才松了口气。黄狗到我脚边绕,又抬起爪子在我裤子上轻轻挠几下,我还是怕它咬我,又退了一步,它好像也看出来了,就不再挨近我,只是坐在那儿摆尾吐舌头。

怀里的热饼犹在散出香气,我迟疑了一下:“你是不是饿了?”

黄狗喉咙里“哼哼”几声,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我只好在包里撕下一块饼扔到它面前:“吃吧。”

黄狗向我点几下头,但低下去嗅了嗅饼,又很快抬起头来继续朝我“哼哼”。我心疼那块饼:“你不吃我就回家去了。”我转身要走,那狗却连忙紧跟几步,用头用力在我腿上朝一个方向蹭。我有点不耐烦了,靠边绕开它,它还不依不饶,用牙咬我的裤子,要把我往一边拽似的。我急了,正要强行挣开它时,对面欢香馆里就有人掀帘子鱼贯走出来,是赵大爷和几个人送姜秀才出来,还听得赵大爷说:“姜贤弟为何急着要走?这饭菜才吃一半……”

大黄狗这时猛地就像被抽了鞭子一样,立刻松开我就朝欢香馆飞也奔过去,我看它气势汹汹的样子,不禁大叫:“哎呀!当心……”

就在这当儿,何大突然大踏步从店里闪身出来,徒手一把抓住已跃上半空的大狗,一人一狗失去重心一齐就势滚倒在地。那姜秀才和赵大爷都一时惊得呆立在那儿,还是赵家的一个小厮不知从旁边哪里找到一根木棒,可又怕错打到何大,站在一边看怎么伺机帮他一把。我不敢太靠近,紧追几步又站住,何大生得个头魁伟、腕子力气特别大,这一回也不含糊,看他正一手掐住狗的脖子,一手又制住狗的两只不停抓搔的前爪,狗大张着口露出尖牙,满口唾沫,仍在奋力挣扎。

突然姜秀才惊呼道:“这不是我家那条狗么?”

赵大爷奇道:“就是昨晚你家里那条疯狗?没叫人打死?”

姜秀才跺足急道:“逮不到它,让下人撵着赶出去了,报我说跳墙逃了……如何会知我在此?”

黄狗全身开始抽搐,眼看就要断气的样子,何大翻身将它按在地上,却松开了它的脖子。黄狗不挣扎了,只是发出哭似的“嘤嘤”声,眼眶里也是湿亮湿亮的。何大脸色阴沉地盯着它,看它老实了,才慢慢放开自己站起身,姜秀才害怕得不自觉就往赵大爷身后躲,桃三娘这时手拿着一方食盒匆匆从店里出来,好像对适才一幕并不知情:“哎?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还说叫姜相公慢点走,还有一盒相公爱吃的糖……”说着就看见一行人都站在那儿,那个拿着木棒的小厮还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何大则满身土,地上又躺着那狗,她便更诧异道:“哎?大冷天的,你们这是做什么?……何大你杵在这儿愣着干什么?既然送客就去帮忙张罗马车来才是。”

赵大爷似乎怕桃三娘要责怪何大,连忙摆手道:“不妨事、不妨事的,因姜兄急着要走,那狗突然冲出来作怪,倒多亏你家何大机灵手快。”他又转向姜秀才,那姜秀才也不知是被北风吹的还是狗吓怕的,脸和嘴都煞白,看那狗眼泪汪汪的样子不由得出神,连赵大爷跟他说话也没听到一般;而更奇的是那狗这时也在望他,鼻子“吸溜吸溜”的,好像哭得更厉害。姜秀才盯着狗好一会儿,看它没有再爬起来扑人的势头,才大了胆子挪过去,口里喃喃地说道:“你在我家也十年有余了,怎的偏在我家多事作乱时发癫狂?你莫不是年老生痴么?”

那狗不知是不是听懂了他的话,望着他更加一味拖长着声“嗷嗷”地哭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并且哽着喉咙干呕起来,呕着呕着,嘴里就“咳咳”地吐出一些东西。赵大爷觉得异样,就招手叫旁边提灯笼照路的小厮过来,待灯笼仔细照看一下,赵大爷奇道:“这狗吐的都是鸡毛,它还偷吃你家的鸡了?”

“鸡毛?”姜秀才凑过去看,脸色凝重起来,若有所思地端详那只狗,那狗用一双爪子在地上刨着,有点急躁,但仍然乖乖地伏在那里没有再乱吠乱动。

一帧呼哨的北风陡然吹过,赵大爷打了个喷嚏,终于有点不耐烦,拍拍姜秀才的肩膀:“贤弟,外间太冷……若不急着回去,不如让老板娘先熬碗姜糖水祛祛寒气?有什么事再好相商?”

姜秀才也冷得够呛,但他看着地上的狗,犹在迟疑。赵大爷拿眼去示意站着没做声的桃三娘,桃三娘便识趣地与赵大爷一起将姜秀才半推半拽地拉回到店里。我望着桃三娘转身进去,再看看狗,那狗见姜秀才又不理自己了,就立刻站起来,掉头朝我这边,我整个人已经冻得发木,见它朝我冲来,脚下也生了根似的抬不动,来不及大叫,那狗一下子把我扑倒在地上——

狗鼻子喷出“呼哧呼哧”的热气扫在我的脸上,它大张着口在我眼前龇出尖利的犬牙,我只能下意识地把手里抱着的东西挡在它和我之间,但它的爪子已经把我棉衣的袖子都抓出“咝啦”的声音,恐怕里面的棉絮都要露出来了,我想我这趟肯定要被黄狗咬断脖子了……老早以前就听大人说过,某家的某某小孩在家里睡觉时,被家养的大狗咬掉脸上的肉!这个念头一在脑子里闪过,我心里就“咯噔”一下开始想哭,就在这时,耳边猛地响起我爹熟悉的声音:“月儿!”

就听一阵“啪”的钝响,扑在我身上的黄狗就斜剌里地弹飞了出去,我头脑里立时就懵了。

然后就听到我娘的声音在我耳畔喊:“月儿?月儿你伤着哪儿了?”

我眼前一晃,看见我爹严阵以待地拿着一根木棒子站在那儿,我娘急切地摸摸我身上、脖子和脸:“伤到哪儿了?”

但我好像迷迷糊糊有点将醒未醒似的感觉,只看着我爹拿着木棒径直又去追赶,还有我娘的尖叫:“你当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