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回肠(第2/11页)

雨水一滴、两滴地打在瓦片上,发出细微清悦的响声,我从油烟火燎的厨房出来,闻到院子里树叶青草的香气,才觉脑子清醒些。进了老爷的院子,就看到二少爷一个人蹲在过道里的炭炉子边给药煲扇风,我走过去:“哎?少爷,这院里的婆子呢?怎么不叫她们做?”

二少爷抬眼看见是我,又看见我手里的食盒:“我出来时不是跟你说了,身上不舒服就好好躺下睡一觉,怎么又去忙活这些?”

我记着他应还没吃正经晚饭,便说:“刚好大爷那边陪客吃酒,我炒了几个菜,这里也给你盛了一点来,还有熬的粳米粥,你吃点吧!”

二少爷听说到大少爷,脸色就有些阴沉下来,这时屋里二夫人走出来:“少爷!老爷的药好得没?”

二少爷答应一句:“差不多得了,我这就端来。”

我小声嘀咕问道:“这屋里伺候的人呢?怎么让你在这儿煲药?”

二少爷一边用布隔着掀开盖子看了看一边说:“父亲病重,我亲手熬药铺床也是应尽的孝道,这里原伺候的张婆子据说年老手抖,前几日把二娘得罪了,二娘一气之下将她赶了出去;至于丫鬟,文珍家里亲娘去世,告假回去送葬,另一个元珍……”他说到一半,脸色更加阴沉,也不往下接着讲了,话头一转:“你别站着了,那边有板凳,你坐一会儿,我伺候老爷吃完药就一起回去。”说着他就把药往碗里去倒,只是毕竟平时干不惯这种事,未免手忙脚乱的,又不许我帮忙,说是尽孝道的事该由子女亲手操办,那二夫人二回、三回出来三催四催的,语气神态也不好,死也是窝着火没处撒的样子,二少爷也不与她计较。

终于服侍好老爷熄灯睡下,二少爷领着我回往自己院子,途径大少爷的书房外间,远远就听见里面好些人酒兴正酣地热闹着,只是几个男子的声音之间还夹杂了女子的声音,乱哄哄的说什么的都有:“大爷的事我们几个虽不敢说做得主,却也不是没点头绪的,这本帐今晚只烦赵师爷给你做得齐全没纰漏了,明日便好交差。”“我们爷儿们几个替你家大爷办事,你不也得谢我们呀?”“你——敬我们一杯才是!”“几位大爷饶命,我只会斟茶递水伺候人,喝、喝酒可不……”“哎!你可自己说的,只会伺候人……”后面的话越说越不堪,二少爷一脸嫌恶地把我手臂一拽:“听什么?别站着,快走!”

我已听出那屋里告饶的女子,竟是二夫人房里那个叫元珍的丫鬟,吓得不敢再说什么,随着二少爷后边就走,哪知没走几步还又偏生碰见麻刁利,他虚声假气给二少爷作作揖,就看着我道:“小月姑娘,我说厨房竟找你不见,赵师爷还寻思着想吃韭菜肉的煎扁食,我正去跟你说呢。”

二少爷不冷不淡地接话道:“烦你去跟我哥哥说,我乏了,小月还得回去烧洗澡水,你叫他上外头找正儿八经的厨娘才是。”

麻刁利不好反驳,就悻悻地让出路来给我们走了。

回到这屋里,二少爷并不要洗澡,仍旧说乏了,明日起来再洗,只要水和毛巾洗漱一遍,就脱衣上床睡了,我也就在外隔间帘子里的榻上睡下,然而甫一躺下,才知道身上的骨头有多酸疼,身下即使垫了一床上好的褥子,也不顶事,我又不敢动,迷迷糊糊挨到后半夜,大约寅时左右,按医家说的,经络大约流经到肺,就开始紧一下慢一声地咳嗽起来,鼻子里呼气吸气都有点堵得慌,微微地疼,还渐渐觉得寒冷,上下牙“咯咯”打架,我把被子从头裹到脚并且蜷成一团,却还是冷得心里很难过,想下床去把炭炉子点燃取暖,手脚却缩得像日间在水里挣扎那般情景,有力也使不出来。

恍惚间,不知是小武还是二少爷凑近床前问我:“要被子么?”

我含糊点点头有气无力地:“被子在那边橱里第二格,菱花格子的……”

被子拿来了,我闭着眼把全身裹得更严实些,可没多久,不知怎么从头到脚又燥热起来,鼻孔里气息烧火似的,睁开眼前,全是一撮一撮目眩的白花,只有根底里一点意识到窗户外透进点光亮了,快该卯末了吧?天就要明了,不能贪睡……口渴得要冒烟了,可就是没有力气爬起来去倒水,却不知不觉,鼻子里闻到一股药味,又过了一会儿,就听得耳边有人说话:“这时我平日喝的小柴胡汤,一时找不到桂枝……你先喝一剂试试?”

我朦朦胧胧地被人扳着爬起半个身子,碗递到嘴边却烫了嘴唇,洒了一脖子都是,但我已经没了力气,倒下来继续昏昏睡去。

“……小月?小月?”我恍惚听得有人叫,声音走得近了,强撑着拉起眼皮,一袭灰色女尼的身影,该是玉叶:“小月,我今日必得回去了,出来一遭这么久,看见师父恐怕还有一番责怪,只是你这一下子病倒,叫人放心不下,不管白昼夜晚,可都得捂着不叫风吹,这病才好得快……柴胡汤里我减了人参,加了干姜、瓜萎实和瓜萎根,能解胸中烦渴,只是不知道这症辨得对不对……日后,小琥竟还得托付小月你照看了……”

话语断断续续,我听得云里雾里,犹在梦中,有时看见她嘴动,却听不清说的什么,终于见她起身要走了,背过身去,窗外的阳光金黄柔和,将她衣袍上那比头发丝还细的灰尘都照得发光地飞,我心里油然觉得不详起来,待要叫住她,就是张不开嘴巴、动不得手指,眼睁睁看她走了。

※※※

额头里还是疼得“嗡嗡”响,汗把整个身体都泡在粘稠里完全软了没有知觉,只是眼睛上凉凉的,倒有些清楚,只是一片黑暗,这才渐渐意识到原来脸上敷着凉水帕子,韩奶奶的脚步在帘子外走过:“昨儿庄子上新送来的几筐新鲜瓜菜,今天就说找不见了,那等下流没脸没皮的货色,敢红口白牙说瞎话,非逼得大少爷把角门上夜的小厮给打骂一顿撵去送官,谁不知他们几个跟衙门的官差混得熟,怕不是搬去人家里做交情了……咳!做这损人利己的事,也不晓得积阴德,大少爷怎么就越发糊涂了?家里总丢东西,撵出一个两个,最后只剩下他们那泼皮无赖,却不知是他们自己干的,还有王法么?……”

韩奶奶这样发牢骚,也不是一日两日,但听说昨晚有几筐新鲜瓜菜,才慢慢忆起昨晚我和玉叶在厨房做宵夜的情景,连忙挣扎起身:“韩奶奶……”一起身,耳朵里就敲金打银地响,眼望出那边屋外,夕阳西下的光斜斜地爬在檐下一小片,竟是快到掌灯时节。我吓得光着脚就踩下地,掀开帘子,韩奶奶猛一看见我,就皱着眉头走过来:“你起来做什么?烧得都说胡话的火人儿似的!才好一点,别撞见风,还得再倒一遍!”一边数落我一边就走来把我按回床上,我一手捧着头四下张望:“二少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