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其罪九 · 无信(第2/3页)

“真乖。”裴钧满脸慈爱地抬手拍拍他后脑勺,嘱咐一句:“晋王那衣裳的事儿,待我近日叫了老曹再回头寻你。”

梅林玉哎哎答应,当先一步撩开帘子送裴钧出去:“哥,那你得跟老曹讲清楚了——你是要真真的白毛儿鸭子,也是要真真的鸭绒药水儿,不是雏兔儿瘦马花泥膏子,不然他能打江南给你拉一车细皮嫩肉的男娃娃来,到时候再说是给晋王爷逮的,好家伙,那搁哪儿都说不清了。”

“你这嘴真是——”裴钧扬起手来直想抽他,可对着梅林玉那一张俊脸上的笑,却又抽不下手去,只得又啧啧两声放下手来,“罢了,走了。”

梅林玉点头哈腰地笑,还塞了把油纸伞在他手里:“哥哥慢走,哥哥常来!”说完翘了指头再尖起嗓子道:“奴家等着哥哥来上船呀!”

“滚进去发疯!”裴钧最后笑斥了他一句,抬腿走出半饱炊的门槛儿,将喧闹人声一时尽隔身后。

外头天色早暗,夜幕已升,果真下着飘零的雪。

裴钧垂眸呼出口白气儿,撑了纸伞便拾道往回。此时周遭渐渐静下,入暮前司崇门外的那个抱孩子的赭色人影便又悄悄进了他脑子去,甚有那句内侍告吉的“小世子一年更比一年”……

而一年更比一年什么呢?

裴钧轻轻叹出口气。

不是每个人都有一年又一年的。

他记得那小世子根本没挨过年尾。后来瑞王妃过继了底下早死姨娘的儿子养在身边,裴钧略略估算,在他死前,过继的那孩子,估摸也有九岁大了。

长街上的雪积起好一些,裴钧补褂外罩了狐皮裘,默默无言地撑伞顺街走着,待过了个街口,正见个推了烤栗铁炉的老父,似是收摊儿回家了。

这老父冒着雪,身后跟了俩小娃娃,手里还牵了个大些的,嘴里正絮絮叨叨地训着:“……爹赚点儿银子多不易,供你你还不读书——不读书怎么考举人!”

“考举人有什么好?”他手里那孩子仰头问他,“爹爹,读书可累啦。”

“累!不累怎么考得上!”老父啧了一声,提起声音点他脑袋:“考举人好处可多了去。等你中了举,一路上去再中进士、点翰林,点了翰林就有官做,做了官就有钱赚——”

“赚谁的钱?和卖栗子一样儿吗?”孩子打断他。

裴钧听到这儿,轻轻笑了声,抬眼看那老父紧了紧攥住孩子的糙手,已抖落出他仅有的见识:“自然一样儿的。等做了官,谁的钱不能赚?咱们卖栗子也是替当官儿的赚了钱呢,你再瞧瞧那当今的——”他颤抖着压低声音,“——那裴尚书,他不连皇上的钱都赚么!等你日后也做了大官,还要坐堂审案子打人呢,出起门来开锣喝道,可别提多威风。这要不念书,不考举人,不做官,威风哪里来呢?”

可他手边两三个娃娃是听不懂老父的警世名言了,不过只听见句裴尚书,嘻嘻哈哈就唱叫起来:

“裴尚书,裴尚书!说他像猪不像猪!吃了私家又吃公,迟早吃成个大胖虫!哈哈哈哈!”

老父吓得丢了车去一个个捂他们嘴,无奈一人却追不上三个。三个娃娃在街角上且跑且跳,将这童谣再唱了整三遍,这才嬉笑着被老爹逮住老大,提了后脖领往南边儿巷子里撵。

而裴钧在此撑伞拐向东去,在夜雪长巷里踽踽走了一炷香时候,终于回了忠义侯府。

府里董叔还没睡下,紧赶着叫六斤去打了水替裴钧宽衣擦身,自个儿立在边上报府里的事务。裴钧听着点头,想起一事,解了衣裳问董叔:“邓准呢?”

董叔道:“睡下了,我去替大人叫起来罢?”

裴钧抬起双手由六斤换上寝衣,心里想着邓准那尖声尖气儿的熟人,忽而心烦摇头:“罢了,由他睡,待新政的事儿过了再说。”

六斤端了水出去,裴钧坐在桌边儿端起茶喝,只见挂在对面儿衣架子上的墨绿补褂,衣摆子依稀见得一点点细密而多余的针脚,不怎明显,却也还瞧得出是补过,耳朵里听董叔拿了巾子来一面拭那补褂上淋来的雪水,一面低声道:“大人,六部几位大人今日都又递信儿来家里了,要问您那票议的事儿……”

——票议。

裴钧咽下口中的茶水。

边儿上董叔一下下掸着补褂上的灰,掸一下说:“他们问呀,您是反票呢……”

——“张大人的面子如何过得去……”

再掸了一下:“还是持票呢……”

——“……难道你也不心疼?”

又掸了一下:“会不会表票呀?”

——“……你帮帮朕好不好?”

——“……帮帮我,裴钧,裴钧你帮帮我……”

“行了。”裴钧静静放下茶盏,冲董叔笑笑,“您老也累了,补褂那模样儿就由着罢,别拾掇了,歇了罢。”

董叔收了巾子,皱眉数落他:“没收整!”

裴钧弯起眼睛来:“那算我累了,您放我歇息成不成?”

董叔这才絮絮叨叨把铜炉的炭火再替他戳了戳,吹熄了大灯笼,独留他榻角一只小灯,慈爱嘱咐一句:“那大人歇吧。”说着,就关门出去了。

裴钧躺在榻上摸摸枕下,直到手心传来硌人的触感,这才似得一分安心,又望了望关好的门窗,终于闭上眼睛。

三日后的卯时,巍巍皇城朝钟打响,清和殿前铜钉兽环的宫门咿声大开,引门外侯朝的各级百官徐徐入内,一时似蚁如织,多形多貌。

裴钧行在这黑压压一众补褂的正中,正被六部一干官员拥在其间肃容言说事务,此时向左稍稍抬眼,只见大殿左侧的抱柱游廊上也开了红木小门,内阁九位阁部服补绶带、神容俱静,正鱼贯走入,中有一人袖手不言吊在最尾,观其形姿板正古朽,应是张岭无疑。

他再扭头往右边儿看去,又见另侧那架了镂花长窗的廊子上也走来了一行人——这行人穿戴五章镶珠朝服,两肩过龙背起山,头上的冠冕金珠摇荡,便是隔着长窗都似能绰约折出那晃眼的光来。

裴钧从打头一个开始数,向后一、二、三,四——

那第五人忽而像是有所察觉般回过头来,一时廊子长窗镂刻细腻的漆金窗花在他秀挺的脸上投下细碎剪影,将他一双深沉眼眸藏得明明暗暗、隐隐约约。这些琼影斑驳着黎明微明的日光在他身上行行重行行,直到那繁复精美的长窗走到了尽头,他才终于褪去满身阴影地站在了清和殿前的石阶上,长身玉立,回眸向裴钧坦然望来。

此时顶空一朵小云恰恰移过渐起的日下,放逐天际流光去追随这人的笑意溢满他眼角,叫他直如一方沐浴了最好朝阳的青翠山头,就连开口的音色都像极了寒池的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