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其罪四十 · 迫害(上)(第2/3页)

朝会继续着,张岭接着说起新政条款。蔡延一旁的蔡飏急急低问老父道:“父亲,咱家中早早议下的缉盐司,怎会叫这裴钧先说了?竟连字眼儿都一样!”

蔡延淡淡轻吟一声,示意听见了,又听了会儿张岭的话,才再度垂了眼道:“官中事务,跑慢一步就是慢了,怨不得人家比咱们快。”

他自然不知裴钧是再世为人,此时想了想,便只得一种确然的猜想:“大约是家里有裴氏的眼睛罢,他这是警告咱们别动他姐姐呢。”说着,轻轻问了句:“之前从唐家出去的那学生,不是去他府上了么?”

蔡飏一凛:“……父亲是说,那学生竟是知道此事的,这才告给了他?”

蔡延不置可否,依然半阖着双目,只徐徐道:“一条狗养了三年,在家亦能常闻见主人身上的酒肉味儿,可它嗅到什么,做主人的又哪能知道?就算那学生知道的不是此事,难保他就不知道别的,而若此事真是被那学生告给了姓裴的,那又有何事,是他不能告的?”

此时堂上政事议得差不多了,姜湛便因缉盐司一案,召内阁九人散朝后即刻随驾入内朝票拟。官员齐呼万岁的伏地跪安中,司礼监高呼一声“退朝散事”,殿中便响起一阵官员起身的窸窣布料声,与三两结伴的混乱脚步声。

在这样的嘈杂中,蔡延眼睁一缝,看向对面与六部一众伙同出殿的裴钧,向蔡飏低沉说道:“斩草需除根,拂尘去其痕——这学生是,那裴妍也是。为父时常教你们,若在朝中犯了错事,弥补是绝无用处的,你们须得把这错处牵连的人都拔干净,这才能不引火烧身……咳咳,看看,眼下那裴妍不除,她弟弟就咬上来了,唐家那学生不除,往后啊……”

“那儿子即刻先去打理那学生。”蔡飏连忙道。

蔡延这时起了咳嗽,便也懒怠同他多讲,只先微微点头,便起了身。

他随着前来请人入宫的太监往中庆殿方向走去,拐过游廊转角时,再望向清和殿南门,遥遥向着门外裴钧与人说笑的背影一叹:

“裴炳养了个好儿子呀,只可惜,是生错时候了……”

说完他啧声摇了头,由蔡飏上前扶着,便继续往宫内慢慢走去了。

裴钧别过六部诸人,等在清和殿外的石阶下,直到看见姜越的身影杂在一列亲王中缓慢出得殿门,他才浅浅勾起个薄笑来。

官员三三两两经过他,与他告辞,他一一招呼过,便见姜越已别过众皇亲,这时三步并作两步负手走到他身侧,果真劈头就问他:

“缉盐司是怎么回事儿?”

裴钧随同他往外走着,闲闲散散道:“朝上不是讲了么,王爷呀,臣这是为家国——”

“你才不可能帮张岭。”姜越言简意赅打断他说话,稍止一步,“如今怕是钱生将要拉倒唐家,而等唐家一倒,京门漕运就归了京兆,怎么运盐分盐便也是京兆说了算,所以你才打起了盐业的主意。自古盐铁米面乃国之双臂,拿住了盐,便是捏住朝廷半只手——裴钧,你想做什么?”

裴钧没有答话,只抬手拉了把他袖子,引他继续往外走:“宫里耳目多,咱们边走边讲,快些出去。”

姜越随他往外走去,见他还是不愿直言所想,便低声换了一问:“裴钧,年前聚宴你曾同我说,若新政好比天下分糜,则你得一份便可足矣。我知那必是气话、胡话、糊弄我的假话,可如今境遇同过去全然不一,时局对你也不再有利了,今时今日则更是四面楚歌,那眼下,你又是如何看待新政?”

裴钧与他走出清和殿的场子,拐入南宫门前的游廊,于此问是依旧没有答话,却轻声而认真地反问他:

“姜越,这天下内外积弊,不过徒有假盛之相——我清楚,你一定也清楚。若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新政不出五年定是个败局,知道了这个结果,你又如何看它?如果知道七八年后,盐田屯兵将不堪税压揭竿而起,州府豪杰将群雄割据,朝廷一时枉顾,便连天下倾覆亦有可能,你眼下又会怎么做?”

姜越肃容看向他:“你会怎样?”

裴钧笑:“我只想保命,如今不过是拿点儿保命的本钱罢了。”

姜越眉心一凝:“只想保命?那你从前的抱负呢?你的万民之策呢?”

裴钧听到“抱负”二字,步子稍慢下来些,轻叹一声,倏地却又似暗云转明般,安然一乐:“我这个人,本就没什么抱负。”

姜越冷脸绕到他身前停下:“那你如今身在朝中、官居要职,难道就没有别的心愿?”

裴钧无奈地站定了,看向他,想也不想就坦然笑道:“怎么没有?我还得救裴妍呀。”

姜越再问:“别的呢?”

裴钧想了想:“唔,大概还想把煊儿养大吧。”

“那你自己呢?”姜越不禁提了些声音,脚下下意识向他靠近半步,“裴钧,如今你只是不帮那人罢了,难道不为了他,你自己就没有想要的东西吗?”

裴钧双眸澈亮地望着姜越,眼中的神采因言锁在眼前这人俊逸无双的面容上,这次想得更久一些,少时才低声道:

“倒也有,可那大约不是我说了就算的。”

春日的朝阳遍洒皇城,他在日晖中再度抬手拉了姜越一把,又负手同姜越并肩向外走去。他们沉默地走过元辰门前的丛丛碧萝花树,总算行至光芒无比的艳阳下,肩背双双被日光透晒,又因被周身重衫华裳层层包裹,而生出丝难安的燥热来。

姜越出宫门前再问裴钧:“你难道就放任天下被这新政牵着鼻子走,走到生灵涂炭也可以?”

“那我应当如何?我能够如何?”裴钧静静问。

姜越定然出声道:“力挽狂澜。”

裴钧脚下一止,回头看向他,弯眉笑起来:“就凭我?”

可姜越竟然点头了:“你有六部的票议,如今我的人也可跟你的票,我们可以与清流、蔡氏分庭抗礼。”

裴钧却摇头:“张岭是天下法学之首,下掌御史台,门生遍插各部,往后无论如何也还会与裴妍之案有交集,在救出裴妍前,我暂且动不得他。昨日我不过去他家做了回不速之客,今日他便能随蔡氏敦促你将裴妍案转出公审——眼看这清流见到了仇敌的血,那行状同恶人也是一般无二的,能多捅来的刀子是一刀也不少,往后更不知这刀子是要捅在我身上,还是捅在我姐姐身上,甚或是捅在煊儿身上……且就算不说张家,便是皇上哪日发觉我包藏异心了,竟与你共事,也随时可能联合蔡氏将我一党绞杀,那闫玉亮,方明珏,崔宇,甚至我家里的仆人,便一个都跑不了,你亦会被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