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其罪七十四 · 寡断(第3/4页)

蔡岚在一旁照料,一见此景,当即叫太医想法子医治,自己却吓得没了主意,只好连声问胡黎如何是好。

胡黎双颊青白、全身绷紧,脑中几个急转之下,看向蔡岚:

“咱家方才听皇上说,是要把那裴钧……严惩治罪。蔡大人也听见了吧?”

二人身旁的宫女太监一时收声相觑,目中相传惊惶。蔡岚闻言愣了愣,却旋即反应过来道:“听见了……我也听见了。我这就去传皇上谕旨!”

这一晚,蔡岚出殿见了蔡延,假传圣旨,说皇上大怒,要让法司彻查裴党、绝不姑息。一时间,与裴钧有关系的所有朝臣、士绅、学究、商人,都被御史台和大理寺清查起来,个中事实在蔡、张主审的进行中被极尽歪曲,一众官员亦争相举报、反目成仇,守口如瓶者惨遭酷刑逼供,最终,是干过的事都招认了,就算是没干过的,也都干过了。

裴钧被御史台立罪成大奸大佞,所办公差悉数遭到质疑。被贬西北的蔡飏因此平反,入京回复原职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了天牢之中,亲手拿着短剑,狠狠扎进了裴钧的手掌。

裴钧在铁索桎梏间疼得咬紧牙关、额头暴起青筋,面对蔡飏的迫害,却绝不惨叫一声。

蔡飏一巴掌扇在裴钧脸上,又捏着裴钧的下颌,将一瓶毒药尽数灌进裴钧喉咙里,疯狂地笑道:“裴子羽,你这张嘴不是指鹿为马、舌灿莲花吗?你再说啊!我倒要看看你还怎么能说!”

显赫功名,盛世荣宠,到头来灰飞烟灭。

冰冷的牢狱内,老鼠和爬虫在裴钧的伤口上啃咬。他的手脚被狱卒殴揍断了,布满血疮,恨到头已没有了泪。三天两头几碗馊饭,叫他整个人像破布一样瘫软在地上,而刑讯时,被吊在他对面墙壁上的方明珏和闫玉亮,也与他是同种境况。

可这一切,病中的姜湛都无从知晓。

他的病似乎是真不见好了。

某一晚,他从湿冷的梦中醒来,自觉是清醒了些,听外面传来丝竹声,问过胡黎,才知道此日是年尾国宴。

他望着窗外连绵的雪,忽地想起,这十年来,过去每一年的今日,都是裴钧牵着他的手将他带入宴堂,就一如他当年被裴钧拉出寝宫、推上皇位一样。

他想起自己十六岁时偷亲裴钧后躲进树丛的悸动与窘迫,也想起第一次共裴钧赴云雨之地时的紧张与欣喜。此时看向远方夜空上挂着点点疏星,他还能找到裴钧从前在流萤殿里教他认过的北极星,更还记得那些关于星星的故事。

他扭头问胡黎:“裴钧呢?”

胡黎一凛,模糊道:“回皇上话,还关在牢里呢。”

——牢里。

如此裴钧,到底还是负了他。

姜湛空洞的心胸再度被冷痛填满。他独自坐在国宴高台上一言不发,只觉周遭所有人都在暗中窥探他,那一双双眼睛像极了一道道尖利的钢针,芒刺般扎在他背脊上,耳边传来的细碎议论中,不是“裴钧”二字,便是江东的案子。

离开国宴回到宫中,他一腔愤恨难泄,不免对那些证实了裴钧之罪的人都起了杀心,于是先招来卖师求荣的邓准赐下毒酒,接着还想再杀曹鸾,却又因曹鸾所言,得知此人是家亲被胁才不得不指证裴钧,一念之差,没能下得去手。

曹鸾走后,他积压在心底的悲怒依旧无处宣发,想到气极,眼中的冷灭渐化为阴鸷的恨,忽而扬手扫落了御案上金鸡镇纸。

——这是他十七岁时,裴钧在京城斗鸡赛事上赢回来的物件儿,不过送给他把玩,他却一直留到如今。

掌心传来割裂的锐痛,他握紧拳头,鼻息一乱,立时再度猛咳起来。

宫人的惊呼奔走中,送了蔡延出宫的蔡岚恰好回来,见此景忙把姜湛扶到床榻中躺下,万分痛心地拭掉姜湛唇边的血迹,直守到太医侍奉好汤药退去了外殿,才见姜湛从昏睡中神志不清地醒来,咿呀着,虚弱地对他说话。

蔡岚连忙拾袖点了眼角,俯耳上前,却听姜湛断断续续地下令说:“宣……宣旨,让……让裴钧,进宫来见朕。”

蔡岚双目一瞠,心中浮起死寂般的冰冷来。在姜湛再度昏睡过去后,他扶着床框起了身,也不知是怎样到了殿外。

蔡延已然闻讯赶来,身旁陪着孔武有力的蔡沨。二人急问蔡岚皇上如何,蔡岚只步履虚浮地经行他们,走到廊中颓坐下道:“皇上要宣裴钧觐见。”

蔡延目中一惊,与蔡沨相觑一眼,拧眉沉思下,暗暗将胡黎拉到一旁,把一个小小的木盒塞到胡黎手中道:“胡公公,皇上应是病糊涂了,还劳您快去给皇上看看药。”

胡黎的手猛地一颤,瞪目看向蔡延身后一无所知的蔡岚,再看回蔡延,气声道:“蔡太师,这可是——”

“快去吧,胡公公。”蔡延将那木盒紧握入胡黎的手心,双眸在半阖的眼帘后鹰凖地盯着他。

胡黎背脊猛地一颤,双唇抖动一时,却没能再说出话来。他赤红着眼睛,转身便流下了泪,可步履却不敢耽搁,只得佝偻着身子,捏着手中那要命的木盒,艰难地走过崇宁殿外高大富丽的游廊。

恰此时,恢弘殿宇间响起了一声报年关的洪亮的宫钟——子时到了。

这以往听来每一声都拖得老长的宫钟,在这一夜却像是一步步紧逼而来的阴寒脚步声,合着胡黎端上汤药低头走入崇宁殿寝宫的步伐,宛如踏行在命运最终的轨道上。

蔡岚坐在姜湛床边抬了头,接过胡黎端来的汤药,令小太监扶姜湛坐起来。

他用勺子一勺勺舀起药汤,小心喂入姜湛口中,姜湛万分艰难地咽下这苦水,迷糊间看向蔡岚的眉眼,神情一怔,旋即又摇了摇头,撑着身子看向胡黎问:“胡黎……裴钧他,还没来么?”

蔡岚端着药碗的手一颤,药碗中温热的汤药洒在他手指上。胡黎见状,忙上前端过那药碗,接替蔡岚坐在床边,舀起药汤喂向姜湛道:“皇上别急,底下人已经传旨下去了,裴大人就快来了,啊,快了。”

姜湛听言,终于顺从地喝完了汤药。待重新躺入床榻中,不出一盏茶功夫,却觉出胸肺愈加燥热灼痛,忽而咳得愈加凶猛起来,连忙拍床大叫太医进来。

殿外太医受蔡延威逼利诱,已不敢竭尽全力治疗,一个个战战兢兢入了殿内,也仅是装模作样为姜湛诊脉敷衍。

姜湛觉得喘不上气,难耐间又问胡黎:“裴……裴钧到哪里了?”

胡黎守在一旁连声应道:“快了,皇上,就快来了。”

姜湛听言,再度忍痛闭上了眼。意识模糊间,他似乎梦见了流萤殿,梦见了和裴钧温软柔情的纠缠——可这一次,他却变成了那只被他自己抬手打死的蚊子,惊醒在粉身碎骨的一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