缬罗 二

  与港外停泊的数百艘木兰长船相比,眼下这艘首尾尖翘的小舟简直只好算是一支汤匙。船帮子极浅,边上险险荡漾着白腻的水沫,好像一脚踩进船去,便要顺势流淌进来似的。

  少年倒是早乘惯了这样的小舟,将自己往那局促的船首里一填,顺手便取下佩刀平搁在膝上。老船夫在船尾不紧不慢地摇着橹,随便谁一伸腿,就能把另一个踹下水去。水面上倒映着街市,五色光影溶散开去,又连同那燠热恶腥的水气一同蒸上人的脸来。纵然已经在此居住了大半个年头,每乘着小舟穿过这座城的深处,少年依然会有微微的眩晕。

  在雷州所有的城池当中,毕钵罗城委实是最为奇异的一座。

  它占地广大,街巷反倒出奇地紧仄;涂饰浓艳,建筑却参差欹斜。屋宇之间那些盘曲的空隙,晴天里是尘土飞扬的道路,雨季便成为密如蛛网的河汊,每座房子都自成一座小小的岛屿。稍微有点头脸的人家出行,皆是从自家的屋顶出发,几个仆工扛着阔大木板在前头开路,走到哪里,临时的桥梁便搭到哪里。更有排场的是坐在混血的寒风夸父力士肩上招摇过市,倘若力士的血统足够纯正,肩上甚或可以多坐两名舞姬的话,那主人定然是得罪不起的达官显贵了。再往下,肮脏的水面上,力士们粗壮如柱的大腿旁,那些小心翼翼穿梭着的尖头小舟,才是平民们日常乘坐的交通工具,人坐在上边,像两颗豆紧巴巴填在干瘪的豆荚里,还设法塞进各色菜蔬瓜果、布帛盆桶,甚至两三个幼儿,然而若是船再宽些,有些水道就过不去了。

  这里的住民高大、黝黑、神情懒散。透早时分,雨暂时歇了,女人们听见叫卖白莲花的声音,便纷纷推开窗户,像是无数紧闭的花苞里先后绽放出五光十色的蕊丝。

  卖花的孩子们坐在大木盆里,在街道间漂流来去,腿和脚丫都被霜雪般的花簪儿埋了起来,脸盘肮脏,笑起来牙齿倒是像洄鲸湾的贝壳一样耀眼的。雨季里,毕钵罗就是这样在水上晃晃荡荡的一座城,而雷州的雨季又总是长得要命。

  啪地一声钝响,什么东西砸到了少年的靴子上,低头看去,原是一朵将开未开的洁白菡萏,粗壮的花梗掐得极短,想来是从女子鬓边现取下来的。他刚一扬首,高处谁家的窗内响起两三个少女的轻声尖叫,织着菀莨花的嫣紫色裙角在窗口一翻,便看不见了。

  菡萏上还染有少女发间的甜郁香气,夹在水腥里,一丝一丝袅娜地浮起来。他不曾去拾,只淡淡一笑。

  这座城里有极馥烈的香药,亦有极腐恶的沟渠,两者同样闻名于世,也同是东陆三流诗人惯用的譬喻。

  这是注辇国的王都,亦是西陆最为繁华的港口之一。

  毕钵罗城就是如此毫无章法,仿佛巨兽深幽的肚肠,即便是常来常往的羽族水手与东陆商人也多半只愿在港口近旁停留,不敢过于深入这座城的腹地。因此,在注辇少女们看来,像他这样身穿东陆徵朝武官衣袍的俊秀少年,无论肤色相貌或衣装举止,均是少有的,自是比那些纯金头发的羽族水手还要稀罕。

  所有迷宫般的水道最终都将汇入帕帕尔河,他的小舟也正顺着缓滞的水流,向帕帕尔河划去。

  自东北港区起,这座城朝着西南方向一气铺展出十一二拓去,到了帕帕尔河跟前,那些挤挤挨挨胡乱堆砌的房屋却猛然刹住了去势,止步不前,像是一伙闲汉迎头撞上了贵人出行,连忙后退几步,远远围观。河对岸于是自然空出一大片平整开阔的高地,注辇国的王城便座落于彼处。

  一河之隔,划然是两重人间。

  王城是黄金之城。即便从河这边看去,阴沉沉的天穹下,还是绵延的一道暗金色。因是在高地上,也不必像贫民的屋子一般竭力地朝上挣扎,只中间那九座黄金祭塔,依次层层簇拥,像许多少女尖葱的指甲似地树立着。最高的那一座,顶上攒着一团胭脂碧玺石,总共一百六十九颗,最大的总有人头那么大,北来的商船远在半日航程外便看得见那薄红的光芒。

  除了受王家庇护,持有龙尾神纹章的商船外,民间船只一概不准通行帕帕尔河,小舟尚未拐出小巷,便晃晃荡荡地靠上一户民居的石阶。少年下来,付了四个铜铢的船资,轻盈地向前跳过几处石阶,站到沿河人家门前的石台上,向着对岸尖声打了个唿哨。

  片刻,便有一点金屑,从对岸那一带暗金中脱离出来,横过稠重的赭色水面,渐渐向着这边来了。那是包铜的平底轻羽船,船头卷起,艉部伸出一支鹅颈,自上而下坠着七盏玲珑的风灯,远远望去正像一支巨大的赤金色羽毛漂浮水面。轻羽船的船腹装有河络的机括,航速不快,却极为稳重,只需五名船夫便可开动,可运载重甲兵士二十名。

  “什么人?”船上只有七八名注辇兵士,其中领头的打着呵欠喊过来。其实他们早看熟了少年的脸。

  少年取下腰间的珮饰,向他们晃了晃,是琅玕石的獬鹰形珮玉,结着青丝线穗子。“徵国昶王殿下随扈统领,羽林军五千骑汤乾自。” 到毕钵罗城九个月以来,他颇学了几句注辇话,以这一句说得最多,所以更是熟练。

  “上来罢上来罢。”注辇兵士一搭手,汤乾自跃上轻羽船。船上有名新丁,想是没有见过他,很新奇似地,眼光直盯着他腰间的珮玉看。

  “看什么看。”领头的注辇兵士用刀柄照准新丁的后脑勺拍下去。“人家跟你一般的年纪,已经是东陆的五千骑了啊,懂不?有五千个手下,是将军啊。”

  新丁不服气地揉着脑袋嘀咕。“将军算什么……还不是跟着那样一个没人要的东陆王。”

  “反了你了!我们的公主送去东陆,和他们的公主样样都相同,他们的皇子送来这里,也跟我们的王子是一样的。冒犯东陆王,与冲撞羯兰殿下是同罪啊。你有几个脑袋——”头领翻手用刀鞘又抽了新丁一下,一面连忙转头看看。东陆少年只是在一侧静静地坐着,面色平和,不像武官,倒像个没脾气的读书人。毕竟是东陆人,注辇话也只懂得有限的几句罢?头领这才算稍稍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