缬罗 八(第2/2页)

  “我将来总是要回东陆的。”季昶低声道。

  她摇着季昶的手:“那就别回去啊!”

  季昶勉强笑了笑:“别闹了,你怎么知道掉进海里的就是我?你根本没见过我的脸。”

  小女孩不知为何愤怒起来,摔开他的手,尖声嚷道:“我就是知道!”

  汤乾自与季昶一时都惊住了。季昶伸手去拉她,她却挣脱了,跌跌撞撞向后退。盲孩子的动作笨拙可怜,又那样倔强猛烈,被什么东西一绊,扑到蔷薇架下,几乎跌倒。

  汤乾自跳起来去扶她。缇兰却自己抱住秋千的绳索,支撑着重新站起身来,不知是费了多大的气力,饱实温润的唇都抿成一线。腕间堆叠的银丝钏子与细韧蔷薇花枝纠缠在一处,解脱不开,就用另一手去拽,花刺儿的小獠牙咬进肌肤里,她还是赌着一口气,使劲撕扯。忽然,她短促尖叫一声,觉得自己被人从背后一把拎了起来。那是双温热的手,并不特别强健,可是已经有了成年男子的气力。

  那双手把缇兰安置在什么地方坐下,微凉的夜风扑面而来,她整个人竟也跟着轻轻摆荡起来,她想了想,明白自己正坐在秋千上。

  她的钏子是一道两尺多长的纤细银丝,上边细细密密缀满了银铃,柔顺地绕着手腕一直盘上去,又转回来,头尾扣在一处。那个人在她面前跪下,捧过她的手,指尖顺着钏子的纹理一圈圈慢条斯理走上去,始终留心着不让缠绞的花枝刺痛她。那是种细致宽忍的慢,教人不由得松一口气,安下心来。

  “疼吗?”他问,声气间是一付惯于照顾孩童的模样。

  缇兰摇头。

  她记得他的声音。盘枭之变那一夜,就是这个清澄稳健的声音,让她恍然觉得,只要他还活着,她就还能活下去。

  他冒着箭雨将她扯入屏风之后的时侯,她觉出他冰冷的手上传来轻微而不可遏止的战栗。他并非天生胆气豪勇,只是有数十人还听从着他的号令,而像他这样的人,既然做了别人的依靠,就再没有畏惧的权力了。这层道理是她多年以后才明白的。她不懂他们的言语,可她忘不了那些简短有力宛在耳畔的句子,在她往后无光的世界里,是手边唯一坚实的支撑。

  终于汤乾自找到了扣锁,替她把钏子层层解开,精心抽去蔷薇枝子,又要重新将钏子戴上。

  缇兰把手抽回来,藏到背后,伸出另一只手,道:“这也帮我解开。”

  他照办了。

  她又将一双柔软的玲珑小脚抬了起来,娇蛮地说:“都摘掉。”

  他仿佛笑了,问她:“全都不要了?”低沉的声音,压抑在胸腔内,依然温煦如晨曦。

  “嗯。”她鼓着腮帮子说,“我不喜欢。她们怕我乱走,把我上下左右都系上铃铛,叫弓叶一天到晚跟着我,这也不行,那也不准……可我又不是猫狗,多讨厌哪。”

  于是他将她的脚搁在自己膝上,把足踝上的铃铛也摘下了。四只繁杂精巧的缠丝钏子都交到她手里,沉得坠手,如两副银打的镣铐。

  她甩着光溜溜的手腕,格格一笑,两手抓住秋千的绳索,双脚向上一缩,小小的人儿就在秋千板子上站了起来,几乎和少年一样高了。

  “大个子,你闪开。”她说。

  汤乾自刚从她面前让开,就听见一阵银铃响动,急管繁弦似地,从他耳边掠过去了。缇兰咬着嘴唇,使出全身的劲,将那一把钏子朝着夜空抛了出去。她整个人,整架秋千,都随着那一抛的力道晃荡起来,前后摇摆,越来越高。

  女孩儿的气力太小,钏子还没飞出悬台,便落到季昶脚边。

  “真不要了?可别明天后悔了,又叫人去替你找。”季昶将钏子拾到手里,掂了掂,亦忍不住微笑起来。

  “不——要——了!”缇兰在秋千上笑着尖喊,衣袂飞扬,脑后两道绝长的缎带在夜色里泛着新雪一般洁净的丝光,当风飘舞。

  季昶笑道:“好,扔了它!”便站起来,将整把钏子狠狠甩了出去,使了那么大的劲,仿佛把自己胸臆中压抑着的一切的重量也甩出去了。明日,故国将倾的消息才会送到宫中,那也就是他褚季昶开始孤身而战的日子了。直到那几点银光翻滚着消失在漫漫的灯海上空,铮琮清亮的铃声还在隐约响着。

  秋千高高向着夜空飞上去,在茫瀚星海与灯海之间来回摆荡。盲女孩儿脆甜带笑的声音喊道:“大个子,接着我——”

  汤乾自愕然回首,秋千正荡到最高,一身白衣的女孩儿两手一松,整个人从秋千上跃了出来,宛如一道清亮耀目的泉水自灿烂群星中飞流直下,向他怀里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