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时景如飘风(第2/6页)

  粗豪汉子咬紧了牙,片刻又问:“鹘库人呢?”

  少年的脸容映着火焰光影,眼神灼人:“三千两百鹘库人,逃了七百,其他的不肯降,好容易留下了二十来个活口。现正赶着在冰川出口掘壕沟,守备不足,想着回来讨些人手,刚好路上迎面遇见了鹿千骑和陈千骑,请他们先往水井屯增援,我回来报个信。”

  “有鹿千骑和陈千骑就足够了,”一名披着天青斗篷的男子,不知在他们身后站了多久,此刻开声说道。“你不必再去水井屯,就留在营中。待到壕沟挖好,冰川这一条路也就算堵上了,少留些人。怕他们也是声东击西,关上正是用人的时候。”

  张承谦躬身作揖:“汤将军。”

  海市心知这一定是黄泉营主将汤乾自,跟着行礼如仪。汤乾自三十余岁年纪,驻守黄泉关不过六年,声名却流传在外,是个极强悍的人。鹘库滋扰多年,边塞屯民多有男丁被杀,妻女见辱,牲畜遭掳种种仇恨。是以每每将俘获鹘库探子,汤乾自便命将探子丢给屯民处置,待到俘虏受尽磨折死去,再命兵士将这些死相凄惨难言的尸身悬在关上。鹘库人再度来犯之时,这些屯民已无周旋余地,必然拼死反抗。想不到这等厉害角色原来不过身量中等,容色堪称秀雅,不似一军主帅,倒像个幕僚谋士。

  汤乾自点了点头,道:“和火头说,赶紧安排水井屯回来的人吃饭。方参将今夜与我们一道。”

  水井屯折损了近两千守军,汤乾自与几名参将心绪都不轻松,是以大营中这餐饭吃得极静。食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珍馐奇味,与兵士一样是粗粟麦,牛羊肉,不过做得仔细些。亲兵端出一个硕大盘子,是边民家常的烤羊羔,拔出刀来大块脔割了,每人奉上一份,还孜孜冒着细小油泡,各人自以刀切碎取食。海市拔了佩刀,切开一角,羊肉作嫩红色,血水登时涌了出来,恍然就是刀刃斩碎鹘库人血肉的感觉。她不禁脸色煞白,胸中烦恶欲呕。

  张承谦偏过头来瞧瞧身边的少年同僚,关切问道:“怎么,不舒服?”

  海市勉强笑笑,不愿教人看轻,并不解释。

  汤乾自道:“方参将年轻初阵,战况又如此惨烈,一时反胃也是难免,当年大家也都这个德行,久了自然就好了。只是怕被怨气冲犯了,不妨去祠堂拜一拜。”

  张承谦猛地拍拍脑袋:“疏忽了疏忽了,本该早点带你去军祠的。”

  所谓军祠,不过是主帅营房西侧的一厢,点了长明灯,昏黄灯后供一卷画轴。纸色虽不新鲜,保存得却极整洁,想是几经辗转倥偬,不知经过多少人手泽。

  张承谦教海市点上三炷香,躬身跪拜,趋前将那线香插入画轴前的香炉去。海市偶一抬头,正对上一双秀窄丹凤眼睛,神光敛含,似有无底之深。她双手一颤,香灰和着火星掸落下来,在手背的刀伤上,灼出了几点红。定睛再看,画中的戎装少年身负长弓,一手轻按腰佩紫金螭吻环刀,与诸人一同拱卫着居中作皇族装束的青年男子

  ——不会错的,戎装少年端方温和的脸容上,半寸长轻轻上挑的旧刀痕,犹含着似是而非的笑意。

  “这是、这是……”她喃喃自语。

  张承谦点头道:“不错,这就是当年,皇上还是旭王的时候,从承稷门之乱到红药原合战的八年间,曾追随皇上平叛讨逆的六位大将,名动天下的六翼将啊。”

  汤乾自凝视着画轴上神采飞扬的七人,历历数道:“顾大成,原是芪州巨寇;郭知行,本是郴州粮仓的小小胥吏;鞠七七,勾栏坊粗使婢女出身;苏鸣,名将苏靖非的庶出次子;阿摩蓝,身世不明,渡海从真腊国亡命而来。正当中的这两人,一个是旭王——也就是如今我褚国的皇上,帝旭。而这一个,”汤乾自的手指移向了那戎装少年,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是已故清海公的大世子,方鉴明。”

  海市的声音深处,有着轻微的战栗:“可是,开国六翼将,不是都已经不在世了么?”

  “是啊……郭知行的座骑发狂将他甩了下来,摔断了他的脖颈。鞠七七年近三十有孕,难产而死。过了半年,一名死囚告发,原来阿摩蓝与郭知行素有不和,遣人在鞍鞯与马背间放了真腊特产蒺藜子,蹬子上又涂了虫胶,谋害了郭知行。阿摩蓝事发逃亡,途中死于乱箭。方鉴明旋即急病猝死。”

  这言语,句句都不曾逾越本分,却又隐含着极之危险的气息。一丝冷锐的寒气,随着汤乾自淡漠的声音钻进了海市的脊梁,寸寸盘绕深入,像是要冻结了她的骨髓。

  不是的,海市心中分明知道不是。六翼将,至少有一人还活着。可是,那本该急病猝死的六翼将之一方鉴明,为什么隐姓埋名,深居内宫,做了凤庭总管方诸?又是什么让十数年前纵横疆场,夭矫不群的年少武将敛去锋芒,最终成为那个养育了她十年的温蔼平和的青衫男子?

  “接着,顾大成放纵部下劫掠,为民间游侠击杀。苏鸣出使西域,还未出国境便遇到黄沙风,在居兹和都穆阑之间的大漠中失去了形迹。开国不到五年,六翼将,竟然已经一个不剩。真是,翻云覆雨,天命叵测啊。”最后的一句判语,仿佛有形有质的物体,森冷地滑过了海市的皮肤。

  海市转回头来,望着隐匿在昏昏阴影中的黄泉营主帅,回想起出征前夜,明丽的安乐京夜色衬托下,方诸交代她的话语,一如既往平静,极寻常的口吻,仿佛只是要她为他关窗,或是研墨:“我要你护卫汤乾自,如同你护卫于我。然而一旦我自京中寄信给你,无论内容如何,都要尽快杀了他。”

  于是,这俊秀得如同少女一般的新参将点了点头,不经心似地向主帅说道:“天命叵测,可不是么。”

  黄泉关的春夏秋三季极短,更迭分明,惟冬季冗长,漫无天日。雪一下起来就收不住,山巅雪盖渐次向苍蓝的山腰蔓伸,远望像是山脉上匆匆开了白色的花。这个冬天来得急而严苛,可见开春融雪也会尤其迟些。“今年虹海的候鸟,怕要四五月才会经过关上。”张承谦说。候鸟每年春秋一来一往,总要经过黄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