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草绿霜已白(第3/4页)

  而方鉴明嘴角的刀痕,自麟泰二十七年起便再没有消退,令那张脸容始终似笑非笑。当年言笑晏晏如三春丽日的飞扬少年,如今即便换回王公华服,面孔上却始终消退不了肃静警醒的神色——

  “一望而知是杀过人的。”那是缇兰说的。帝旭听了只是笑笑。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那之后,史称的“自断六翼”便开始了。

  新安乐朝的青年贵族已经所余无几。在长达八年的乱世流离中,死的死,散的散,即便是天享二年新春,帝旭降旨命天下寻访皇亲贵胄,招来的也大多不过是冒充的赝品。

  寻访皇亲的旨意下达后不久,一对青年男女出现在千里之外的百雁郡官衙,自称鄢陵帝姬褚琳琅与驸马都尉张英年。当年在封地夏宫被乱军卷走之时,鄢陵帝姬年仅十三,驸马都尉二十岁。八年后,宫内已找不到曾贴身服侍过他们的宫人,想这八年中,帝姬形貌成长,又饱受颠沛风霜之苦,必然不复当年姿容;而驸马都尉张英年的家人在南渡避难途中遭遇匪盗,尽数罹难。似与不似之间,谁也不敢断言,只得由帝旭亲自定夺。

  帝旭与昶王在金城宫召见了他们。那一对人影自甬道缓步向正殿行来,因身份尚未定夺,为免僭越,只穿着普通衣饰,步态却风仪高雅。时序正是暮春初夏,气候暄暖,风过檐下,吹得风马铮铮而响,恍然似又看见当时年幼的帝子初降张家,归宁回宫,身着已婚皇家女子的九重纱缎,自挽一篮剪枝玉版牡丹,环佩珊珊地向他们走来。那时候,多少人事更迭,倥偬难险,都还不曾将他们分隔天涯,在那孩子似的凝白脸颊上,也还没有今日的道道霜痕。

  昶王腾地站了起来,唤她的乳名“牡丹姊姊”,只一声,便泪流满面,像个孩子似地扑了过去。

  褚琳琅且笑且泣,道:“小七儿,你已是个大人了。”

  帝旭远远在殿上笑说:“牡丹,那年赌棋时候还欠下你一支簪子,这么多年,利滚利已是不得了,一次还清了你罢。”

  迎回鄢陵帝姬褚琳琅的消息,次日便张告天下。先帝的五名公主,至此只存活了褚琳琅一个,是以帝旭对她极为宠溺,赐禁城内凤梧宫居住,食禄百八十万石,仆役五百,另赏种种珍奇宝玩,不计其数。

  那时候,帝旭已渐渐不理国事。起先还每日早朝意思意思,后来干脆连朝也不上了。然则也没有什么特别宠爱的妃子或倾心的玩物,文官们欲要劝谏,亦无物可废。只是握有重兵的武官相继死去,天享二年,六翼将中即有三人相继因马惊、难产、获罪而死。

  天享三年正月初七日,清海公方鉴明清晨觐见帝旭,值夜宦官代为通报时,帝旭正在缇兰淑容所居的愈安宫。

  “什么事情,都等朕起来再说,管他是要——你方才说,是谁在外面?”

  “回陛下,清海公请奏陛下,准他昨日奏折。” 值夜宦官压低了尖锐的嗓音,伏得更低了。

  愈安宫内外,静了片刻。

  “宣他进来吧。”

  方鉴明走进愈安宫内殿时有种错觉:那繁丽藻饰的巨大注辇式床榻上,其实并没有人,只有层层锦缎薄被与茵枕,多得就要从床上淌下来。

  “鉴明,你也觉得我错了罢?”堆叠的锦绣中,帝旭缓缓坐起身来,露出一身素白袍子。

  方鉴明一时用了旧时称呼,道:“旭哥,时局未靖,你一个人在宫里,我不安心。”

  帝旭对他凝视良久,低声说:“傻孩子,我唯一信的就是你。天下的兵权,除了我自己,就是你的,你只管安心做你的清海公。”

  殿下站着的青年武将迎上了他的目光,唇边的刀痕似笑非笑,神色晴明豁达。“臣下只想让皇上安心。”

  帝旭合了合眼,仿佛忽然无法逼视那张已熟稔至极的脸孔。半晌,他喃喃地说:“缇兰,你起来。”

  帝旭身后的锦被蠕动着,女子韵致纤丽的裸背与黑绢般长发渐次从被中露出来。她背向帐外,困惑地回头望了望她的君王。

  “站起来,向着这边,站起来。”帝旭指向方鉴明。缇兰犹疑着,转身站了起来。锦被滑过她细腻光润的腿,跌落在地。

  方鉴明的视线没有闪避。

  帝旭说:“你好好看着她。我把她赏给你,或者比她更美的女子——只要你想要,只要天下有,我都给你。你真不留恋?何况你才二十四岁,还没有子嗣。”

  方鉴明微笑道:“方家代代重臣,也不曾听说有哪一个男儿是得了善终的。不是死在沙场,就是死在官场。又何必让孩子来世上一遭,受这样倾轧杀戮的苦楚?”

  帝旭怒极反笑:“好,好。朕准了,卿要去便去吧。”

  门外当值宦官见清海公走出愈安宫,躬身施礼。半晌不见清海公离开,偷眼一望,年轻的清海公正仰头看向明晦不定的冬日积云天空。

  “小骆子。”

  “诶?”小宦官抬起那阉人特有的疏淡眉毛。

  “你对皇上忠心耿耿,这很好。”

  小骆子哈了哈腰,赔笑道:“那是自然,咱们净身进宫伏侍的人,不能带兵打仗,也不能跟状元郎一样为皇上分忧,只能尽心伺候着呗。”

  “是啊……不领兵权,不干朝政,可算是最不图权位的了。”清海公微微笑着,似是很欣悦的神色。

  那之后方鉴明回了一趟流觞,处置了田产屋宇,再入安乐京的时候,便没有来觐见帝旭。

  天享三年闰二月初四,清海公方鉴明急病心痛而死。

  又过了半月,冬天最阴冷的日子里,内务监来报,方诸已净身入宫。帝旭登上步辇前去看他,宽广的宫院里,只有朔风一阵阵卷来细碎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