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日西月复东(第2/4页)

  方诸所居霁风馆,也就成了传闻中黑衣羽林之巢穴。霁风馆进出车马不受盘查,夜间皇宫禁门关闭后,惟有霁风馆外的垂华门可由馆内随时开启。在世间巷谈中,方诸已不是一个人,而是附生于帝旭身边的妖物。

  禁门守卫接过海市递出门敕,见那门敕上篆刻一“霁”字,登时面露惊骇神色,将门敕双手奉还。

  海市冷冷俯瞰那守卫,也不开声,只管拨马向霁风馆中疾驰而去,守卫亦不敢多言。

  纵有特权,霁风馆人亦少骑马出入禁城,使用夜间自开垂华门的恩典更是罕有,海市在霁风馆住了十年,多是义父与濯缨带她翻墙出入禁城。然而她也清楚知道,霁风馆的人,从来是有权入宫不下马的。

  她的房间依然照旧时摆设,与一般贵族少年男子无异,只是那黄花梨木床上,端端整整搁了个湖绿绸缎包袱。海市解了包袱,摊开内里衣物,一看之下,却拧起眉,露出稍许为难神色。衣裳倒是绝美的,凉滑的青绿鲛绡如碧波裁成,其上就势缀有点点白鸥,领沿腰间繁复白藻纹,均是手绣,状极工巧。夏季衣物本来不尚刺绣,多取印花织染之术,惟恐绣纹厚重,使穿者溽热不适,衣物重垂。若针脚稀薄,袖裾固然飘逸,却又失了刺绣本身一番浮凸玲珑的好处。这衣裳绣工却不寻常,针脚细密,绝无堆叠板结,绣工巧如天孙,更因使新缫的原色桑蚕丝挑绣,光泽润滑,自然有了浮凸之感,触手却依然如清风流泻,不滞不涩。好一个柘榴姑娘,看这衣裳手工,即便是在禁中织造坊内也是一等一的,想见其人,该是何等灵秀剔透。

  海市将那衣衫左披右裹,总觉得多有不妥,终于丧气地坐回床上。自六岁起改扮男装,不可令人贴身服侍,已不知晓襦裙要怎样穿着了。回想着宫人衣装的模样,勉强穿好了,伸开双手低头看看,又急忙站起身,跑到桌前去,倒了一杯新茶,想一想,又将那杯茶倾入官窑茶托里,俯过脸去照出影子来——她房中历来没有镜子。一照之下,又叹了一声。既是穿了襦裙,头发也再不能如男子般绾在幞头内。海市干脆拆散发鬏,两手胡乱梳理一瀑长发。

  门上响起轻叩。海市方才已摒退了所有下人,心内想着定是濯缨偷空回来了,面露喜色,胡乱撩起曳地裙裾奔去开门。

  海市屋子正迎着馆内的霜平湖,开着半湖新荷。门扉一开,好风长驱直入,扑灭了烛火。月光有如银浆泼撒进来,将人从顶心洗至足踵。海市自觉得四下顷刻里静了,蛩音噪噪切切似一时都消灭了。

  笑影凝在她麦金色面孔上,风鼓衣袂,满头青丝不绾不束,直欲飘飞起来。

  门外的人约莫也吃了小小一惊,面容震动,嘴角刀痕抿成一道直线。

  平日男装打扮,掩去了海市大半丽色,乍见她改换豆蔻少女妆扮,纵然襟歪带斜,神情惊疑不定,那一种不自知的鲜妍容华竟慑人心魄。少年时候,他自己的眼瞳,怕也是这样清澈得,自乌黑皎白里直透出钢蓝色来吧?

  “义父……”海市轻声唤道。

  方诸的眼里,一道神光暗了下来,暗至混沌无光,如太初鸿蒙撕不开斩不断的浓稠窅黑。岁月于别处都犹为宽宥于他,三十六岁的男子,容貌身姿均只得二十七八模样,惟独那一双眼睛,是再也回不去了。倒也并不溷浊,只是目光总隔膜了什么,再难有那样的剔透无伪。当年的清俊少年将军,只像是百年一梦,是别人了。海市这一声,将他自恍惚中唤醒过来。

  “你到底是长大了。”他太息着,低声笑道。“知道要嫁人,倒比成天喊打喊杀的好。”

  海市凝神看着他,脸容上浮现了疑云,像是他说的是异国的言语,她听不懂他。

  “心里若是有了什么人,便找个空隙销了军籍,改回女儿模样,回霁风馆住上一年半载,义父去替你说合。”他微笑地说。他亦知道自己忍心,看着眼前那一张天然清艳的面孔神色逐渐哀戚,他只是微笑着说下去,如少年征战时候,在沙场上将刀送入敌人胸膛,深一寸,更深一寸,手下分明觉出骨肉劈裂,一拔刀,血雾便要喷溅出来似的。他却只是微笑着说下去。“即便是王公子弟,也手到擒来。”

  海市眉间似有解不开的锁,唇畔却含了一丝凄凉笑意,说得一句“你明知道的,又何必如此。”就顿住了,像是被一句话生生哽在喉间。

  “你睡罢,我回御前去,一会看不见人,又该发脾气了。”他丢下话来,便洒然回身走了,步子不急,却极大。

  两痕泪,如溶溶月华直坠下来,在青绿鲛绡的衣裾上勾留不住,于满地霜华上溅落两点,眼见得又浅了,干了。海市直勾勾地望着地上。月影清辉,平服得恍如一匹无瑕的银纱缎。

  次日,海市随主帅汤乾自一同觐见帝旭。因海市射杀鹄库老左菩敦王有功,赏金百两,上好铁胎熟藤角弓一张,白隼翎箭一百支。海市谢了恩,正待退下,殿上忽然发了话。

  “慢着,抬起头来。”本是得天独厚不输少年的清冽明亮嗓音,却像是常年未校的琴弦,带出浓浓不耐与倦怠的震颤。那是帝旭的声音。

  海市犹疑着仰起了脸。紫宸殿最深最高处,珠玉帐帏攒成神龛样一处所在,那是帝座。帝座太深了,日光永远不能直射。帝座上的人,也就永远掩在日影里,一束没有面目形容的锦缎而已。

  她却认得站在帝座边纱帷里的那个青衣人影。那个人本是决不随侍上朝的,也亏得他这许多年谨小慎微,霁风馆内服侍的皆是信得过的人,黑衣羽林耳目广布天下,御前之人更是不敢对外闲话半句。如今殿下百余文武官员,已无一人识得他面貌——即便识得,他亦总是侍立于帝座边的阴影内,仰头望去,只有一团青灰的影子。

  可是她认得是他。不必走近,也无须求证,就是斩钉截铁地知道。心内牵念的人,不需要看到面目五官,只要远远看见他举手投足,纵然是千万人里,亦能将他分辨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