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飒然成衰蓬 I(第2/2页)

  海市虽手足无力,眼神却幽深清醒,眉睫上沾染了珠粉,荧荧惑人。“你安心,只不过是没有力气。海水是淹不死我的。”

  玉衡松了口气,刚要将海市扶往池边,背后便响起了清朗闲适的男声。

  “玉姑,你去把湿衣裳换了。”

  玉衡“啊”地一声,搂着海市转回身来。“皇上、方总管……”

  海市倚在玉衡胸口看着来人,光丽容颜上的双瞳乌如点漆——两点浓黑的漆,无神无光。

  “玉姑。”帝旭稍稍加重了语气。

  “是……”玉衡慌乱应声,却不知要如何将海市送到池边。帝旭将眼光投向身边的男子。方诸恭谨俯首为礼,继而向池边走去,面色平静如过去十四年中的任何一日。

  苍绿宦官袍服的衣袂无声拂过眼前。凤庭总管在玉衡的面前弯下身来,伸出一只手。

  玉衡将怀中女子的手臂交给方诸,匆匆踏着台阶走出珠汤池,行礼告退。

  “夫人,请出浴。”静寂的九连池大殿内,回响着他温醇的声音。

  海市的眸子迎着他,却并没有看着他。

  “我没有力气。”她开启了精致的唇。那唇是微翘的,无论主人心绪如何,看起来,都有一些任性。

  “臣会扶住夫人的手。”

  她沉默着,没有反对。他稍稍加力,她的身躯便从乳白的池水中一寸寸浮现出来,意想不到地轻盈。

  他眼里,有一根细如发丝的弦逐渐绷紧。

  原本的蜜金肤色生气全失,只留存了惨烈淤结的红、赭、白,那些色彩,恍然令他想起麟泰三十四年。那年他怀抱着小小的濯缨,在马上回望两军鏖战后的红药原,只有雪的白与血的红,满目创痍。像眼前的她的身体。

  他的左眼下斜飞两道伤痕,唇角细密纤小的牙痕像是孩子咬下的,又像是女子。海市搭在他臂上的手指倏地收紧,满面惊惶。

  回忆如一滴墨水浸染在空白的意识上,以令人恐怖的速度无限扩大,重新将她裹入黑暗。

  她曾经以为,既然心已经死去,身体亦会随之变得麻木不仁。但是她的身体依然要反抗。

  风雪大作的夜晚。

  她挣扎着逃避身上压制的重量,要不是帝旭敏捷地偏过了头,她的手指便要划进他的眼里。不容反抗的亲吻,她亦毫不犹豫地咬下去。他用一张庚帖将她骗回帝都、用神准的一箭葬送了她的往后,那么,她至少要在他一意维护的皇帝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伤。她绝望地撕扯着,像是只要足够用力,便能撕碎这可怖的夜。

  可是那些伤痕,最终竟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她一直在追寻着的答案就在眼前。只要再一瞬的时间,她便能穿过迷雾,触到他那层层掩藏的灵魂。但是她退缩了。那个隐约的轮廓,已经令她不忍卒问。

  方诸避开她的目光,取过衣袍为她披上。凉滑的纯白丝绸贴附在她的伤上,血混杂着水,晕染出朵朵嫣红来。他半跪在地,以修长美丽的手指为她理顺衣襟。肌肤相贴处,她觉出了他的冰冷。

  时光飞速逆行,记忆深处,仿佛也有过那样一夜。那夜他为她挽发,为她一一结紧五色丝绦,为她佩上钢刀与镶金狻猊腰牌。她伸开双臂,像个精巧玩偶,一任他用纱衣与锦裳将自己重重叠叠围裹,轻柔触着她脸颊的手指,曾经那样稳健温暖。

  “好了,鉴明,尼华罗使臣大概就要到了,你去帮我抵挡半个时辰。带子不必系了。”帝旭看着海市的指节刹那间握得发白,深黑的眼里有冷诮的光。“不,还是一个时辰好了。”

  方诸牵着海市袍带的双手在空中停留了片刻,终于松开,转身欲走——却忽然变了脸色。

  海市低着头,怯怯地、然而坚定地牵住了他的袍襟。她自小是男孩心性,胆大妄为,十一年来,这是他第二次见她如此恐惧——第一次是在与她初见之时。

  她抬起头来,哀恳乌黑的眼,像是缎子上灼穿的两个空洞。

  战栗的痛楚如一支箭瞬间贯穿他的心脏。他仿佛再一次看见了六岁的她,轻盈稚小如一叶羽毛,却又坚强狡黠如一匹幼狼,从十几名官兵的追杀合围中奔出,带着遍体伤痕投向他的怀抱。

  帝旭眼里,荡漾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方诸唇边的旧刀痕蓦然抿直,如同落定了一个沉重的决心。他的手,落向她捉住他衣襟的那只手。而后,缓慢而坚定地收拢,握住了自己的衣襟,从她手里一寸一寸抽回。然后转身离去。

  她的神魂,也就那样一寸一寸,从身体里抽离了。眼前世界无声崩坏、风化,雕梁画栋化为朽灰、珠白池水顷刻干涸,这世界离弃了她,留给她的是漠漠无尽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