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面上生桃花(4)

夜色沉沉,虫鸣渐响时,迟早早才提着一盏茜红竹骨灯姗姗来迟。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早早姑娘来得真是好时候。”梳洗过后的闻人慕照旧是一身绯色衣裳,握着一把折扇倚在眠影居门前的柳树上,一副人不风流枉少年的模样。

食梦馆但凡是客人上门时,夜里皆是无月无星的,今夜却是个意外,寂月皎皎,星子闪烁,同平日没有客人上门时的夜空压根没什么区别。再加上闻人慕今日上门时,食梦馆依旧是青天白日,迟早早愈发觉得闻人慕这个人可疑了。

“别酸了,我们老板要见你。”迟早早一脸不耐烦的挥了挥袖子。

“嗳,好嘞。”闻人慕立刻见好就收,凑过去极为自然的将迟早早手中的灯笼接过来。

二人并肩前行,迟早早以为依照闻人慕聒噪的性格会说些什么,可闻人慕却只眼脸低垂,尽职尽责提灯照亮,默然朝前走着。

迟早早心里绕了一遍九曲十八弯,轻咳一声,佯装不经意问:“嗳,上次你说要剥我面皮去换迟……什么的死因,最后怎么样了?”

“面皮没剥到,自然是没了下文。”闻人慕撇撇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看向迟早早,“当时若是你让我剥了面皮,那我就……”

“你做梦。”迟早早手中一把团扇舞的虎虎生威,“你想知道迟杳杳的死因,那就凭自己本事去查,凭什么要不相干的人为你所求付出代价?”

“只要能查到杳杳的死因,我不在乎用什么手段,牵连到什么人,只要能查到她的死因。”闻人慕脸上的笑一瞬间全敛了个干净,下颌绷紧,一双眼睛在此刻红的有些骇人。

“像你这种人,活该……”

“早早。”迟早早话说一半,猛地被人截了去。何遇一身素白广袖长衫立在室内的雕花窗棂前,眉眼淡然,“将九公子请进来罢。”闻人慕耸耸肩,脸上又恢复到吊儿郎当的模样。将手中的灯笼吹熄了烛火,放在台阶上,也一步三晃进了屋内。

屋内,烛火微晃,何遇端正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拢着朱红雕花香炉,眉眼低垂,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

“何馆主,子慕今日所来,是想请馆主帮我查一件事。”坐在下座的闻人慕目光殷切看向何遇。

“何事?”何遇手指挑起香炉耳翼上的大红流苏,指腹轻轻揉捏着。

“我想知道抚远大将军迟杳杳的死因。”

啪的一声脆响,正在红泥小火炉旁煨酒的迟早早手下一滑,一个酒盅砸在地上摔的粉碎。何遇挑着手大红流苏的手一顿,声音没什么波动:“食梦馆,以梦为生,可助人延长美梦,亦可帮人消除噩梦,其余生意,一概不接。”

“只要能查清楚杳杳的死因,酬金……”

“食梦馆做生意的酬金,向来是以梦换梦。九公子寻因问果的生意,食梦馆做不了。”何遇起身挑起朱红纱幔,朝绢纱水墨屏风后绕去,隐约可见那里放着一尊白玉香炉。

迟早早飞快瞥过头,有些幸灾乐祸看着闻人慕:“我没骗你吧,你的生意我们这里做不了。”

闻人慕脸色一僵,整个人在须臾间萎靡了下去。迟早早看到他放在膝头,握着玉骨折扇的指尖蓦的攥紧。站起身摇晃朝前走了两步,又似猛地清醒过来,偏头看着屏风里何遇模糊的影子:“抚远大将军的生意做不了,那子慕想延长一桩美梦的生意,何馆主总该做得罢?”

纱绢水墨屏风后,何遇将手中的白玉香炉盖仔细盖好,见有袅袅的轻烟浮上来,才撩起纱幔朝外走:“自是做得。”

迟早早见何遇出来,忙不迭收了脸上看戏的表情,将温好的酒取出来捧上去。

“跟九公子说说食梦馆的规矩。”

“食梦馆的酬金客人两滴血,外加以梦换梦。销噩梦需付一段美梦做酬金。延长美梦,则需一段噩梦做酬金。”水雾腾起,迟早早将倒满酒的酒盅推到眉眼低垂的闻人慕跟前,眨着眼笑得一脸欢愉,“至于酬金,则由探梦人按照客人所求之事的难易程度来选取。而这个探梦人,也就是我。”

闻人慕霍然抬首,窗外猛地劈过一道闪电,狂风肆虐而来,吹的窗棂旁插着莲花的白瓷瓶摇摇欲坠。何遇放下手中的酒盅快步走了过去,迟早早欲跟过去,胳膊却猛地被人攥住,回首只望见一颗几欲滴血的嫣色红痣:“早早,在梦境里帮我查查杳杳的死因。”

迟早早眉头微皱,攥住自己胳膊的手却先一步松手,何遇返身回来重新落了座,捧着酒盅轻抿一口:“九公子可有异议?”

闻人慕轻轻摇头,一口饮尽杯中的酒水,眼色迷离看着迟早早:“这是什么酒?”

“缠梦。”何遇声色低沉替迟早早答了出来。

“缠梦,好名字,好……名字。”酒盅咕噜噜在桌上打着旋儿,太师椅上的闻人慕身子缓缓下滑,有悠远绵长的呼吸声响了起来。

挡了亮光的迟早早朝旁侧挪了两步,提着香炉盖上的那撮大红流苏,眼前银光乍闪,她忙不迭将香炉凑了过去,两滴殷红的血珠迅速坠了下去,洇灭在乳白的轻烟中。正欲将香炉盖合上时,何遇葱白的指尖探了过来,两滴血珠也迅速跌进了袅袅的烟雾中。

迟早早捧着香炉的手猛地一抖,咬了咬唇角,乖乖将自己的指尖伸了过去,让何遇取了两滴血滴入香炉里才作罢。

窗外渐响的虫鸣声没了踪迹,有雨落下来砸的霹雳作响,迟早早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匆促将手上的香炉塞到何遇手上:“老板,你等我一下。”话罢,提着裙子迅速朝外跑去。

屋外风雨大作,廊下的一溜儿花盆也未能幸免,在狂风暴雨中被摧残的几欲枯折,迟早早弓着腰吃力将花盆挨个儿搬进旁侧的花房里。何遇长眉微蹙,一张水红的唇抿成一条直线:“早早,回来。”

“马上就搬完了。”迟早早飞快将剩余几盆花搬进花房里,这才一脸欢喜小跑回来,“我们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那些花若不搬进去,就该被雨淋坏了。”

何遇眉眼低垂,将一方干净的帕子递了过去:“若是连狂风暴雨都挨不过去,留着又有何用?”

胡乱擦脸的迟早早从素白的帕子中诧然抬眸,何遇手中的香炉已慢慢腾起了袅袅轻烟,他长臂一捞将架子上的竹骨伞取下来,宽袖一甩,袖风掠过间迟早早下意识扑过去拽住袖角。

院内噼里啪啦的雨声骤然没了声响,馆内烛火皆熄,芭蕉上的雨水堪堪将落,却蓦的定在芭蕉叶的最末端,四周一时静谧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