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梦华胥空(1)

迟杳杳虽是女子,但某些时候她的行事作风却让男子都望尘莫及。

朝廷有明文律法规定百官白日不得狎妓,可偏生迟杳杳却是对此置若罔闻。休沐时不但大摇大摆将花楼挨个儿逛了个遍,甚至还明目张胆说要买下全帝都最漂亮的花娘。这下惹怒一众平日里连听过小曲儿都要偷偷摸摸的官员们,纷纷窜托御史台那一帮老迂腐们上折子弹劾她。而身为当事人的迟杳杳却混不在意,照旧大摇大摆去逛花楼选花娘。

“你不知道迟姐姐当时有多霸气,她一身碧水长天的锦袍,手握玉骨折扇拎着袍角招摇过市行穿梭每个花楼里,每次进门第一句话便是‘老子要你们这儿最漂亮的花娘’之后扔下一袋黄澄澄的金子在案几上。整个人慵懒倚在椅背上,唰的一声拍开手中的折扇,单手撑着下颌一派风流倜傥之姿将楼上一溜儿花枝招展的花娘挨个儿看了过去,然后面色失望收了折扇二话没说拎着手中黄澄澄的金子去了下一家。”花扶侬眉眼弯弯,一张婴儿肥的脸上难得没了平日的算计。

何遇单手敲了敲拢在手里的朱红雕花香炉没答话,可即便如此,花扶侬口中所形容迟杳杳那副招摇过市去花楼买花娘的模样,还是下意识在他脑海中形成了一帧帧的画面,他无奈揉了揉眉心,那些事情迟杳杳倒真能做得出。

迟杳杳是在万花窟遇见花扶侬的,彼时万花窟那个酥胸半露脸上掉粉的老鸨正舞着一把羽毛扇,口吐莲花将自己楼中那一溜儿盘靓条顺的花娘夸的都能赛过天上的仙女了。被她身上香粉味呛的直咳嗽的迟杳杳却果断摆摆手。拎着那袋黄澄澄的金子欲出门时,不知道从哪里扑出来一个衣衫褴褛抱着琵琶的小姑娘怯怯扯住她的袖角,一双黑漆漆的的眸子讨好看着她:“哥哥你别走,扶侬给你弹曲子听好不好?”

那时的花扶侬八九岁的模样,虽蓬头垢面但婴儿肥的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却煞是惹人怜爱。原本正欲朝外走的迟杳杳脚下一顿遂微微俯身问:“你会弹什么?”

“《卧鸳鸯》、《窃婢》、《玉搔头》。哥哥你想听什么?”

迟杳杳虽不知艳曲通篇的曲名,但前三甲——《卧鸳鸯》、《窃婢》、《玉搔头》,她还是从军中那帮大老爷们儿嘴里有所听闻。眼见面前这个身量娇小眉眼稚气未脱的小姑娘,一脸天真无邪说出艳曲前三甲时,她心下狠狠抖了抖,舔舔嘴唇问:“你可知这三首曲子讲的是什么?”

“不知道,但是嬷嬷说,客人喜欢听这些曲子,我只要会弹上就好了。”身量娇小的花扶侬抱着琵琶拘谨摇摇头,纤长浓密的睫毛下一双水莹莹的眸子里皆是忐忑不安,但唇角上却依旧挂着甜甜的笑。那笑里却皆是不属于她这个年岁所应该有的东西——六分讨好,三分小心翼翼,一分战战兢兢。

迟杳杳心底的开关似猛地被人触碰到,那些深藏心底多年感同身受的零星片段蓦的蹿了出来,当年那些惶恐无助在皆瞬间喷薄而出几欲将她淹没。

“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家?”面色苍白的迟杳杳下意识蹲下身子与花扶侬平视,一双略带薄茧的手静静探至她眼前。

“当时迟姐姐跟我说,‘跟我回家你便是我的妹妹,你想学什么便学,不想学什么便不学,你想吃什么玩什么都会有人恭敬替你奉上。有我在绝不会允许旁人欺辱你,’那是除了师兄外,第一个说要好生护着我照顾我的人呢!”花扶侬抿完杯中最后一口酒水,脸上挂着十足真诚的笑意。

“她真心诚意想对你好的。”何遇没什么情绪晃了晃手中的酒盅,眉眼低垂。

“是,而且她对我很好,很好。”迟杳杳似乎还陷在过往的回忆里,直到有冷意袭来时,她才恍惚回过神来素手一扬,手中的酒盅便栽到了亭外的皑皑白雪里,她转过头看着何遇,脸上依旧挂着笑可眉眼里却皆是睚眦必报,“可是我的身形容貌因她一辈子留在九岁,她的那点好又怎么弥补的了呢!”

何遇眉眼里闪过几丝哀伤的神色,旋即又迅速洇灭了去。他手腕一抖掌心一口未动的酒水便直直泼到亭外那株盈了雪的红桃花,堆积的雪花在须臾间化作雪水滴答滴答落了下去。

单手撑着下颌言笑晏晏的花扶侬骤然觉得脑袋一阵晕眩,耳畔传来酒盅落地的清脆声,有什么东西轰然在她脑海中炸开。她一双眼睛撑的浑圆,怒不可遏看着起身弹身上雪花的何遇:“师兄,你竟然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来对付我?”

“你本不该来的,我只是提前送你回去罢了。”何遇单手敲了敲手中朱红雕花香炉,刚才她当着花扶侬的面往里放了一个香丸,那香丸里多加了一味香料,闻了那味香料再饮酒的话便有使人昏睡的功效。

花扶侬长长的指甲死死抠紧掌心的肉里,靠着钻心的疼意来为维持自己片刻的清醒,她扬着唇角笑的极为诡异:“师兄,来日你一定会后悔你今日的所作所为的。”话罢,趁何遇不注意时奋力扑过来将自己掌心的血珠甩进香炉中。

仓惶回过神来的何遇宽袖一甩将她拂开,可花扶侬的血却已迅速融入香炉中,有淡淡的血腥味盈了出来,他终究是慢了一步。

“师兄,现在便让我的引路血带你去见迟姐姐罢。”被拂在地上的花扶侬,眼见何遇捧着香炉的手骨节发白时,这才心满意足阖上眼彻底昏睡过去。

香炉里的引路血只能是客人或者是在客人回溯过往中曾真实出现的人。而何遇之所以能尾随进来皆靠花扶侬手中有一瓶姜徐之的血。今日他原本打算在此迷晕花扶侬让其出了梦境,而后他想法子提前带走花扶侬不让她们在花楼相遇。可谁曾想却终究是棋差一招。

何遇顺着花扶侬的引路血到帝都时,已是炎炎六月了,彼时一切都已成了定局。“孤苦无依”的花扶侬被迟杳杳带回了迟家,圣上为迟杳杳同姜徐之赐婚的圣旨亦在何遇到的前一日到了迟家,步履匆匆的何遇找到迟杳杳时,她正同姜徐之在后院的水塘旁的亭子里说话。

凉亭内,一身湖蓝冰丝锦袍脸上盖着《女诫》的迟杳杳正优哉游哉躺在摇椅里乘凉避暑。紫色朝服未褪的姜徐之坐在摇椅旁缓缓替她打着扇:“杳杳,今日下朝后皇上单独召见我了。”

“御史台那帮老迂腐又上折子参我了?还是长公主又入宫了?”迟杳杳闷闷的声音自《女诫》下传了出来,见姜徐之没回答又一把将《女诫》扒拉下来,一张素白的脸皱成一团,“难不成是两者皆有?”

自从赐婚的圣旨下了之后,迟杳杳就没舒坦过。前有御史台那一帮老迂腐天天揪着她逛花楼的事在朝堂上挤兑她,后有姜徐之那个水做的母亲长公主因她房里有几本禁书“不小心”被她指派来的教养嬷嬷“看到了”,之后便时不时哭哭啼啼进宫去找圣上哭诉。这样导致的直接后果便是一下朝圣上就把迟杳杳召到御书房去训话,害的迟杳杳已有数日称病不上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