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从天而降的亿万颗生蚝(下)

之后茸很少来店里,但是我们经常见面。她周二周三没课,我白天一般都不用上班,就经常约着一起吃饭,看电影,发呆,我还跟她游过几次泳。不愧是前国家队队员,游泳的姿势又快又优雅,速度几乎是我的两倍。

我们在黑暗的电影厅里接吻,那感觉很怪,熟悉得令人震撼。嘴唇接触的那一刻,无数的往事像潮水一样涌来,不是几年前,或者少年时的往事,而是关于生命的远古记忆,仿佛我是幽暗深海里的一枚单细胞动物。就好像在无限漫长的生命里,我曾经无限次地吻过她——但这明明是第一次;或者我谈过一个跟茸感觉很像的女朋友——但是我搜索枯肠,却跟任何一个都对不上号。

我倒从来没把她带回过宿舍,应该说,我从来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这一点也特别奇怪。后来约会过很多次了,我怕她感到失落,所以礼节性地问了几次,今晚要不要去我那里。

茸两次都拒绝了,她说:“不可以。”

我不太明白“不可以”具体指的是什么,是主观上的还是客观上的,不过既然她这么说,我也就没再问过,甚至还暗自松了口气。我跟茸就这样约会着,浅尝辄止,连关系都没来得及确定,夏天很快就到了。

楚记烧烤的生意越来越好,一部分原因是运营效果不错,更主要的原因是天气热了,属于生蚝跟啤酒的季节随之来临。

一天晚上下着暴雨,店里人不多,稀稀落落的几桌。我跟茸坐在一个角落,喝着啤酒,在喝酒和游泳两件事上,我远远不是她的对手。别说我了,就连那个喝到天亮的车行老板,都甘拜下风。

我吃完盘子里的一打生蚝,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所有蚝壳,都放在桌子上我的这一边。茸今晚一颗生蚝都没吃,不对,现在想起来,她似乎从来就没吃过生蚝,只是以前都是很多人一起喝酒,我才没留意到。

难道她跟慈禧一样?

我指着生蚝壳问:“你不吃这个?”

茸笑了一下:“小时候吃太多,吃伤了。”

我狐疑地看着她,小时候?她说自己是大连人,大连是靠海的地方吗?应该是吧,我地理不太好,所以并不清楚。

她突然问我一个问题:“老蛇你猜,我为什么叫茸?”

我摇了摇头:“不猜。”

八月份的一天,慈禧打电话给我,我刚接起来,她就劈头盖脸开始骂我:“徐云峰,你搞什么鬼?”

我有些莫名其妙,来深圳这半年,别说鬼了,我连人都没搞过。

慈禧问我,她送我的那枚戒指在哪儿。她情绪有些失控,我听着就有些心虚,说戒指收起来了。

她在电话里冷笑,让我老实交代。

当年我们买了这对订婚戒指,内圈刻了字,我戴的这枚刻着“Cicy”,她那枚刻的是“laoshe”——而不是“snake”,因为snake太洋气了,并不适合我。我想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告诉她那枚戒指我扔飞机马桶里了。

慈禧要我拿出证据。我是真的无能为力,扔了就扔了,哪来什么证据?

突然之间,她就开始哭,哭完又笑,笑完就把电话挂了,毫无征兆。

我不知道她是犯了什么病,隐隐有些心疼,不过也不太好说出来。

当天晚上,我正在楚记跟一群人喝酒,微信上收到慈禧发来的几张照片。我一看也疯了,真是见鬼了。

那枚刻着“Cicy”的戒指,竟然在慈禧的手上。

慈禧告诉我,这是她妈在阳台的花盆里找到的。如果不是我搞的鬼——指的是偷偷跑去她的河北老家,爬上慈禧买给爸妈的别墅阳台,把戒指埋在花盆里面——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性。我扔进飞机马桶的戒指,在空中翻滚了几千米之后,准确无误地掉进了她家阳台的花盆里。

我忍不住骂了一句。

旁边哥们问我怎么了,我说新闻上看到有人把戒指扔飞机厕所,结果掉到地面一个人头上了,这个可能性存在吗?有人说飞机上拉的屎尿,都密封在一个罐子里,落地之后才处理,所以这一定是编的;也有人说不一定,要看飞机的型号,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总之众说纷纭。

无论如何,那枚戒指确实就在慈禧手上。

我甚至想到一个办法,来证实这件事的真伪。那就是找到半年前被我打的眼镜小哥,把戒指上残留的他的DNA拿去比对。对得上的话,千真万确,就是我扔掉的那枚。

但是,没必要。慈禧干吗骗我呢。

在那么巨大的奇迹下,不做点什么来回应,似乎也不太合适。说不好会遭天谴。实际上,慈禧第二天就从北京过来找我,一个星期内,我们就决定结婚了。从天而降的东西,往往会左右一个人的命运,这句话我之前就讲过。

八月底,我把手上工作交接完,准备回北京。跟半年前离开时一样,深圳乱七八糟的朋友们,也一场一场地跟我喝着饯行的酒,喝得每天都醉醺醺的。

离开的前一天下午,我记得是个星期三,天气特别闷。我在宿舍睡觉,茸过来找我。她已经知道了我要走,知道我要跟慈禧结婚,倒也没说什么。我对她有那么一点抱歉,不过还好,毕竟跟她没有睡过。

我说明天就要走了,她说要带我去海边。说来也怪,我无比热爱生蚝,可是对生蚝的家乡——海,却没有什么兴趣。在深圳待了半年,我竟然连一次海边都没去过。

虽然说是她带我,但其实是我开的车——楚爷借给我的旧迈腾。车在沿海的盘山公路上走着,天渐渐就黑了下来,我才想起天气预报说,今天下午有雷暴。

茸让我把车停在一处山崖旁,打开车门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狂风夹杂着水汽,还有大海的咸味,劈头盖脸就往人脸上砸。

我们站在悬崖上,脚下100米是嶙峋怪石,惊涛拍浪。茸主动拉起我的手,感觉同样很怪,就和第一次在电影院接吻时一样。

她低头看着海面,说:“可惜了。”

风刮得那么大,她说的每一个字,我却听得很清楚。

我大声嚷道:“下雨了,我们回去吧!”

茸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我用力拉,竟然拉不动,就像她在悬崖旁生根了。虽然是运动员,但毕竟是个女孩,怎么会有这么大力气。此时周围狂风大作,天和海黑成了一片,像是有什么巨妖在渡劫。

联想起她平时奇怪的地方,我突然有些害怕——茸不会是什么妖怪变的吧?

比如说,她是一个生蚝精,因为我吃了太多生蚝,来替同类报仇了。

茸抬起头来,看着我说:“记得我让你猜的吗?给你个提示,什么东西耳朵上有两只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