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朱红色的宫门双扇对开,露出内中宽阔平坦的青石大道,糜芜抬眼望去,崔道昀正策马往里面走去,日色映着他绛纱衣上金色的团龙纹饰,像在她面前铺开了一条朱紫的大道。

踏进这扇门,就是不同的人生。

糜芜猜度着猜度着以自己的身份,应该不能像皇帝一样骑马入宫门,便一手按了雕鞍想要跳下,有乖觉的小内监立刻赶到跟前作势要搀扶,糜芜略一迟疑,终归挪开一步,抬脚跃下。

第一次下马,是崔恕手把手教的她,也不知他现在在哪里?若是他知道她做了什么,不知会恼怒成什么样子?

糜芜微微一笑,快步跟上前面的崔道昀。此生此世,应该是没什么可能再见到崔恕了,以他的骄傲,应当不会为难阿爹,即便是为难了,只要哄好了皇帝,自然也能逼迫他交出人来。

宫门内花木扶疏,廊下守着的宫人、内监纷纷向着崔道昀躬身行礼,糜芜跟在乌骓马后,低头看着青石路上自己短短的影子,跨过三重宫门后,马蹄声突然停住,崔道昀翻身下马,迈步走进一处门槛高高的幽深宫室。

想来这就是皇帝的寝宫了。糜芜在门槛外站住脚,没再往里走,崔道昀回头见她不动,又道:“进来。”

糜芜跟进来时,崔道昀已经走进了正殿中,站在阴影中负手看她,目光沉沉的,一言不发。

糜芜慢慢走进去,垂了眼帘,不再与他对视。皇帝的反应很古怪,完全不是想象中的惊喜,也许她算错了,惠妃和皇帝之间,还有许多她不知道隐情。

却在此时,崔道昀道:“退下。”

糜芜下意识地想要退开,却发现屋里伺候的内监和宫人们纷纷往外走,这才知道这句退下,是对他们说的。不多时,殿中只剩下她和皇帝两个,朱红的门扉在身后轻轻合上,光线暗下来,糜芜低头看着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自己的影子,心里竟有不安。

皇帝比她想象中的,要更难以捉摸,该如何应对?

崔道昀的声音从不远处传过来:“抬起头来。”

糜芜乖顺地抬起了头,就见皇帝坐在一把高而深的扶手椅中,双手随意搭着扶手,阴郁的眸子打量着她,似乎要透过她的脸,看透她心中所想。

看起来,又是个难缠的人。事已至此,那点子不安反而消散了,糜芜抬眼迎着他,因为光线昏暗的缘故,男人鬓边的白发并不明显,越发显得秀雅清贵,糜芜眨着眼睛,问道:“陛下总看着我做什么?”

崔道昀淡淡说道:“你进来之前,江家不曾教过你御前之仪么?”

糜芜连忙福身行礼,笑着说道:“教过,只是好容易才看见陛下,太欢喜了,一时把学过的礼仪都忘了。”

崔道昀没再说话,只任由她微弯了腰肢站在那里,从肩到腰,从腰到腿,成了一个润滑的弧度,姿态是娇婉的,然而一双凤眸忽闪忽闪,只是毫不畏惧地瞧着她。

躲在那张脸后面的人慢慢消失,眼前的,只剩下这个突然闯进来的美貌少女。崔道昀再没有比此时更清楚她与她的不同,眼前的少女野性难驯,媚色中自有一种锋锐,却是她没有的。

是不一样的两个人呢,纵然他再恨再爱再纠结,那个人都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崔道昀低声道:“过来。”

糜芜直起腰身,带着点笑意,慢慢地走近了。

离的很近,崔道昀清楚地看见她唇上的艳色,眸中的光芒,她可真是年轻,足以做他的女儿了,假如他们有个女儿的话,是不是也会生得这般模样?

“坐。”崔道昀一指脚边的鼓凳,语气淡然,却带着不容违拗的帝王威严。

糜芜侧身在鼓凳上侧身坐了,鼓凳比皇帝坐的椅子矮了许多,她坐在上面小巧玲珑的,傍在他腿边,像一尊精细雕琢的白玉美人。

崔道昀垂目看她,心头的感觉复杂又诡异,许久才问道:“是江家让你来的?”

糜芜仰起脸看他,摇了摇头:“是我自己要来,我一直仰慕陛下,想见见陛下……”

崔道昀心中一阵厌恶,出声打断了她:“滚出去。”

这一瞬间,他又从她脸上看到了她的影子,不过这次,看见的是那个欺他骗他,让他恨之入骨的她。

电光火石之间,糜芜伸手扯了他的衣角,急急说道:“我不走,我好容易才见到陛下,我不甘心!”

崔道昀伸手想要扯回衣角,糜芜却顺势抓了他的手,一双凤眸中亮闪闪地看着他,盛满了不甘和激越:“我明明已经进了选秀的单子,却突然被内廷局退了,我不甘心,我要见陛下,我要当面问问陛下,为什么不要我!”

满心的厌恶被她突如其来的几句话打散了,崔道昀蹙了眉,原来,她曾经进了选秀的名单,可他根本不知道此事,是谁自作主张退了她?这后宫之中,难道还有别人知道她的存在?

崔道昀垂目看她,沉声道:“见朕又能如何?”

继续说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安全无害,还是赌一把,即便触怒他,即便被赶出去,也绝对能让他记住她?糜芜微眯了眼睛,赌!

她抓了崔道昀的手,低声道:“我听说,我生得很像,惠妃娘娘……”

被她抓住的手不可控制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要离开,糜芜连忙又握紧些,急急说道:“所以我存了痴心妄想,以为只要陛下看见我,就会留下我。”

她已经和盘托出了底牌,就看他会如何应对。

所以,她是处心积虑,想用这张相似的脸来换取他的宠爱。实话并不好听,但崔道昀心中的厌恶却又淡了几分,至少,她没有再骗她。

他垂了眼,一根根掰开她抓着他的手指,却在此时,又听她问道:“陛下,我跟惠妃娘娘,真的很像吗?”

从来没有谁敢在他面前这么大胆,就连挽月也不曾。崔道昀没有说话,殿中陷入一阵长久的寂静。

就在糜芜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忽然听见他说:“很像。”

糜芜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这一关,她是过去了。

原来皇帝最难忍受的,是骗他。

崔道昀已经抽出了自己的手,糜芜便也不再勉强,只是向着他的方向微微挪了一点,低声道:“一个月前,我从乡下回到江家后,就总是听人说,我和惠妃娘娘生得很像。家里报了我去选秀,原本也是存了点念头,没想到连第一关都没过,就被退了下来。我很不甘心,从那时起,就一直想见陛下。”

半真半假的谎话,大约是最难看穿的,至少她现在说的,绝对无从考证。

崔道昀的确判断不出她说的是真是假,想了想问道:“你知道你娘是谁吗?江家怎么找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