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清辉阁中,宫女上前要给崔恕斟酒,崔恕摆了摆手,自己拿起那把鎏金的银壶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乐声越发紧凑,月台上的舞姬飞快地旋转着,象牙白的裙角旋出了一朵盛开的花,周遭都是欢声笑语,崔恕却只是一言不发,神色冷清。

他平时极少饮酒,待将一壶饮尽时,眼睛亮了几分,心头的重压轻了几分,不过面上却看不出什么异样,一旁侍立的宫女连忙添满一壶放下,心中暗自惊讶他酒量不凡,却在此时听见崔道昀遥遥说道:“六郎,吃酒不可太急。”

崔恕放下酒壶,起身一礼,沉声道:“是。”

崔道昀点点手,道:“坐吧。”

郭元君便笑道:“六皇子十多年不曾在宫里过中秋了,也难怪陛下格外关注。”

崔道昀想起这十几年里中秋之夜,崔恕只怕都是独自一个度过,心中不觉有些感伤,指着自己食案上的各色干鲜果品的攒盒道:“给六皇子送过去。”

宫女立刻捧了过去,放在崔恕案上,崔恕谢恩之后坐下一看,上面一层是各色鲜果,石榴、葡萄、酥藕、红梨之类,下面一层是各样干果,香药木瓜、姜丝梅、紫苏萘香,更有一格满满装的是蜜煎樱桃。

崔恕突然便想起了爱吃樱桃的那个人,不由自主看了皇帝一眼,这攒盒里之所以有这个,大约也是因为她吧?

他收回目光,又斟了一杯酒,心中突然一动,下意识地向楼下一望,就见谢临站在灯火亮处,抬头望着他,慢慢地眨了眨眼睛。

乐声在此时乍然停住,崔恕举杯饮尽,在新一曲响起之时,慢慢起身向外走去,宫人连忙跟上,崔恕只摆摆手,道:“退下。”

主位上,郭元君略一偏头,采玉连忙凑近了弯下腰,就听她声音极低地说道:“跟上。”

少顷,一个内监捧着用过的巾帕等物,悄悄退出厅堂,尾随在崔恕后面下了楼梯。

崔恕下得楼来,依旧只是慢慢走着,经过谢临时,不动声色问道:“有事?”

“幽篁馆。”谢临口唇微动,也是不动声色地说道,“尽快。”

这应该是约见的地点,可是,所为何事?酒意经风一吹,此时却有些渐渐地泛上来,崔恕一时想不出原因,便只微微颔首,佯作更衣的模样往后面去了。

阁楼上,郭元君瞥见那个小内监一路跟着崔恕去了,便向崔道昀道:“臣妾去去就来。”

崔道昀只道她要更衣,也不在意,郭元君带着人往后边退居的地方走去,采玉见没有外人,连忙凑上来低声说道:“江氏和她那个贴身丫头打扮得一模一样,一起出去了,芳华姑姑已经吩咐各处留心着她们的踪迹,随时来报。”

“打扮得一模一样?”郭元君想了想,吩咐道,“只怕有诈,看紧了她,别被她在眼皮子底下溜了。”

“是。”

采玉答应了,向身后一个宫女吩咐了一声,那宫女急急地去了,采玉这才簇拥着郭元君到静室中换了衣裳,重新走出来时,早看见芳华手底下的小丫头急急地走来,低声道:“采玉姐姐,那边把人跟丢了。”

采玉心中一阵懊恼,正踌躇着该如何回话,郭元君已经听见了,只淡淡说道:“早知道你们不顶用,亏得这边又打发了人。”

谁知道刚走到楼梯跟前,先前打发了跟着崔恕的小内监也急匆匆地走来,结结巴巴地说道:“采玉姐姐,我一直在外头候着,老半天不见人出来,后面憋不住进去一看,早就没人了。”

郭元君脸上已经难看起来,采玉低声斥道:“没用的东西,还不快快去找!”

小内监忙不失迭地走了,郭元君压着火气上了楼,待看见崔道昀时,脸上才露出笑模样,抬眼望崔恕席上看了看,道:“六皇子还没回来么?”

崔道昀道:“朕看他酒饮得有点快,只怕是出去散酒了。”

郭元君笑道:“今日虽说到处都有灯火,但六皇子中酒之后,又没让人跟着,臣妾总是有点不放心,还是让人去找找吧。”

崔道昀想了想,点头道:“皇后考虑的周全,汤升,你带人去看看六皇子在哪里。”

汤升答应着走了,郭元君微微一笑,让皇帝的人亲眼看见,自然更好。

御河水边,崔恕避开灯火,穿过岸边半人高的芦苇,慢慢向幽篁馆的方向走去。酒意越来越烈,风吹过时,芦苇叶子纷纷乱乱从身前拂过,地面松软潮湿,丝鞋的底子渐渐有了湿意,脚尖上一点点凉,顺着脚趾,慢慢地染了上去。

崔恕觉得脚步有些虚浮,便略停了停,对着夜风,轻轻地叹了口气。平时极少饮酒,今日心情郁郁,不觉多饮了几杯,才知道这酒劲,竟是如此厉害。

果然酒色二字,轻易是沾不得。

遥遥看见幽篁馆安静地落在夜色里,此处是夏日避暑清净的所在,房前屋后一色只种着各种竹子,为了取幽静之意,即便在节庆之时也不张灯结彩,只在屋檐下竖着一根灯柱,一盏油灯笼在圆月般的灯笼里,微光如黯淡的星子,越发衬得四围里寂静无声。

谢临叫他过来这里,又是为何?

崔恕缓步走过水面上的竹桥,四下一望,到处只是森森凤尾,不见人迹,崔恕轻声唤道:“无咎?”

没有人回答,只是在背着灯光的竹林里,忽地响起了细微的声响。

崔恕向着那点声音走去,又唤了一声:“无咎?”

一只脚刚踏进黑暗中,突然听见那把魂牵梦萦的声音:“崔恕,是我。”

是糜芜。

另一只脚便站在光亮处,迟疑着不想迈进去,崔恕定定神,狠了心转身欲走,衣角突然被她扯住了,她柔婉的声音就在背后,低低地向他说着话:“别走。”

相识至今,从未听她说过这两个字,许是有了酒意,崔恕觉得腿有些软,心底更软,脚步便站住了,许久,才冷了声音,淡淡说道:“松手。”

她果然松开了,然而崔恕的心里,却蓦地一空,仿佛与她最后一点联系,也随着放开的衣角消失无踪了。

“崔恕,”糜芜退回到竹林中,低声说道,“苏明苑在皇后宫里。”

原来她是怕这个,想来也是,如今她与他之间,也只剩下这点不能见光的过往。崔恕淡淡说道:“我自会料理。”

“我正是怕你动手,所以着急找你商议。”糜芜道,“崔恕,皇后一直盯着呢,只要你一动,难免有迹可循,这几日皇后故意让苏明苑不停地往福宁宫跑,我猜就是为了引我们出手。”

“我们?”酒意越来越浓,崔恕不自禁地抬手揉了揉眉心,轻笑一声,“谁与你是我们?”

身后便没了声响,想来她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