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周遭一片寂静,糜芜站在庭中,眼前不觉闪现出那架总也爬不上去的竹梯,鼻尖也仿佛嗅到了那股数日不散的血腥味,当时的恐慌至今还压在心底最深处,然而她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软弱可欺的小女孩,她已经学会了太多,至少她现在,还能安安静静地站着,连神色都不曾有丝毫的改变。

崔道昀看看她,又看向皇后,道:“此话怎讲?”

“三年前,京城永丰当铺有个叫曹亮的伙计回芦里村探亲,几天之后据说回了京城,可曹家人从此之后再也没收到曹亮的消息,后面进京找人,才知道曹亮当初根本就没有回去。”郭元君瞟了眼糜芜,“因为报案时距离事发已经过了大半年,能查到的线索太少,这个曹亮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成了一桩悬案,直到前阵子有人到京兆府告发,这才循着线索找到了曹亮的尸体,进而找到了杀人嫌犯,窈娘。前日京兆府提审之后,窈娘当堂认罪,招供在三年前被曹亮纠缠,失手用锥子扎死曹亮,又把尸体埋在后山荒地里。”

窈娘竟然认下了?糜芜心里一紧,肯定是为了护着她。她看向窈娘,窈娘向她微微一笑,又舀了摇头,糜芜收回目光,心中千回百转。

知道此事的只有她两个和阿爹,那么告发的人是谁?糜芜飞快地向庭中扫了一眼,就见周雄媳妇站着的那处有许多人围成一堆,虽然一个个弓着腰低着头,可中间有个男人身量明显比其他人高出一截,糜芜瞬间明白了,是霍建章。

当年的事虽然瞒着他,然而他是窈娘的枕边人,那日匆忙慌乱,多半有痕迹落在了他眼中,此时站出来告发,自然是为了报复窈娘设计害他毁了仕途的事。

崔道昀淡淡说道:“既然已经找到嫌犯,归案即可,何至于闹到御前。”

“因为窈娘根本不是凶手,她只是为别人顶罪,真正的凶手是江糜芜!”郭元君傲然道,“江糜芜是陛下带进宫来的,臣妾不得不在御前说明此事。”

她略略抬高了声音,道:“霍建章,把你知道的向陛下说一遍!”

“是!”霍建章应声站出来,对着崔道昀双膝跪下,道,“微臣前京兆县主簿霍建章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崔道昀不动声色道:“说吧。”

霍建章心中一阵狂喜。他虽然出身世家又在京中巴结了一个小官,但因为官职低微,从前只能在大朝会的时候远远地瞧一眼皇帝,再没想到竟然因为这事得了单独向皇帝回话的机会,当下连忙整了整衣服,朗声说道:“微臣霍建章,出身玢阳霍家,乃是霍氏第二十三代嫡孙,政通七年三甲第二十一名赐进士出身及第……”

崔道昀瞥了郭元君一眼,郭元君斥道:“本宫命你回事,谁问你的出身!”

霍建章只得硬生生收住话头,道:“三年前窈娘用美色引诱微臣,微臣一时心软,被她蒙蔽,与她在芦里村同住……”

耳边只听得嗤一声笑,霍建章下意识地闭了嘴,跟着就听郭元君斥道:“江糜芜,本宫在问话,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如此放肆!”

江糜芜?霍建章是这几天才知道糜芜被江家认了回去,后面又进了宫,此时大着胆子抬头瞧了一下,目光触到那张娇艳妩媚的脸庞,顿时吃了一惊,这就是当年隔壁那个乡下丫头?几年不见,竟然出落得如此美貌!

崔道昀看向糜芜,她脸上犹自带着讥诮的笑容,似在嘲笑霍建章的话多么虚伪,崔道昀眼中流露出一丝无奈,温声道:“皇后在问案情,你有什么话稍后再跟朕说。”

霍建章又是一惊,明明是极无礼的行为,皇帝竟然只是轻描淡写便放过了?她可真是得宠!

郭元君冷冷说道:“本宫问的是杀人命案,不是这些无聊的男女之事,霍建章,你只管拣要紧的说,休要再闲扯!”

霍建章不敢分辩,忙道:“三年微臣与窈娘同住在芦里村,隔壁邻居就是江糜芜,因此微臣认得她。曹亮家住在村头,二月十七日中午,糜老头,就是江糜芜的养父到我家求助,说到处找不到糜芜,后面窈娘就跟他一起去找人,一直到夜里才回家,微臣记得清清楚楚,窈娘衣服上有血迹,当时微臣问她,她说是流鼻血蹭上的,微臣当时就猜到可能有诈,就趁她不备藏下那件血衣。”

“取物证来!”郭元君吩咐道。

很快有小太监用托盘送上一件女衣,衣摆上星星点点,果然有血迹。崔道昀看了眼窈娘,道:“这是你的衣服?”

“是。”窈娘见问到自己,便也跪下回禀道,“二月十七日,民女与邻居糜老爹一起去寻糜芜妹妹,中途分开的时候被曹亮拦住调戏,民女躲闪之时,失手用锥子误杀了他,为怕人发现,就把尸体藏在后山荒地里。”

“她说谎!”霍建章连忙说道,“微臣家里根本没有锥子!曹亮是个欺软怕硬的货色,有微臣在,他怎么敢调戏窈娘?后山到处都是毒蛇,窈娘最怕蛇,怎么敢去?况且她一个妇道人家,哪有力气把个男人的尸体扛到那边?微臣记得那天夜里糜老头曾经推着车子上山扒柴,那车上多半没有柴,装的就是曹亮的尸体!最可疑的是糜芜那天之后病了大半个月,经常惊恐害怕,人要真是窈娘杀的,她怕什么?而且糜芜手巧,做的鞋子在整个芦里村都有名,锥子是她纳鞋底时常用的,依微臣之见,被曹亮调戏的人是糜芜,杀曹亮的也是糜芜!窈娘只不过帮忙埋尸,之后糜芜害怕惊恐以至于生病,就是明证,窈娘只不过是想替她顶罪!”

“民女没有说谎,杀人凶手就是民女,民女甘愿入罪!”窈娘并不与他分辩细节,只沉声说道。

糜芜脸色不变,红唇却不自禁地抿紧了。当时的画面纷乱杂沓着从眼前闪过,紧锁的院门,高不见顶的围墙,摇摇晃晃的竹梯,惊慌失措的她一脚才下去,细竹片的横档咔嚓一声断开,紧追出来的龌龊男人,抓住她脚踝的脏手……

糜芜深吸一口气,让所有的画面都定在最后,那扎透对方咽喉的一锥。当年她能保住自己,如今,她也能。

崔道昀看着她,心里无端就沉了下去。三年前,她还只有十三岁,根本就是个孩子。他转向郭元君,声音里便带出了寒意:“皇后费尽心思,就是为了让朕听这些?一个欺压弱小的混子,死就死了,有什么要紧?就连窈娘也不必入罪,那种人死有余辜!”

糜芜低了头,眼中便热了起来。皇帝多半已经猜到了,可皇帝居然这么说……她没有信错皇帝,她从来都没有信错皇帝!

郭元君回望着崔道昀,唇边翘起了一个嘲讽的弧度。她早猜到,以崔道昀的偏心,即便把死人摆在他面前,他也能想出理由给糜芜开脱,不过,她的目的原本也不在此。一个个微不足道的乡下丫头罢了,无非用来引皇帝上钩,她心中所图,原比对付一个毛丫头重要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