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日落之后,拾翠打探消息回来,轻声向糜芜说道:“姑娘,六皇子殿下还在里面跪着呢。”

糜芜忍不住走到窗前,向着后殿的方向望了望,门窗虚掩着,自然是看不见的,然而她眼前却仿佛出现了崔恕挺得笔直的腰背,还有袍角鞋底上干了的泥水痕迹,算算时间,他已经在里面跪了两个多时辰了,以他的性子,大约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门外有传膳的宫人提着食盒络绎不绝地往里面走去,糜芜轻声问道:“他是不是该用膳了?”

虽然没提名字,拾翠也知道她问的是崔恕,便道:“汤总管说,除非陛下答应,否则殿下不肯用膳。”

糜芜下意识地又向那边望了一眼,心中有一丝感慨,却又有点好笑,自言自语道:“这么大个男人了,还用这种小孩子的招数!”

拾翠近来跟她熟的多了,犹豫着说道:“姑娘,奴婢觉得殿下对姑娘挺好的,为了姑娘还这样求陛下,就是奴婢在旁边看着,也有点不忍心。”

糜芜笑着摇了摇头:“要是谁对我好,我就得答应谁,那就算有十几个我,也不够给的。”

她见拾翠仍旧是一副懵懂的模样,便伸手一点她的额头,道:“傻子,别人给的再好,也不如自己有,我干嘛放着好好的公主不做,去看他的脸色!”

后殿之中,崔道昀摆摆手,示意把晚膳送去偏厅,自己弯了腰,温声向崔恕说道:“起来吧,跪了两个多时辰了,也该起来用晚膳了。”

“父皇不答应,儿子就不起来。”崔恕只是纹丝不动,沉声说道。

崔道昀想了想,索性在他跟前坐下,慢慢说道:“婚嫁之事,原本是要你情我愿,她既不肯答应,你又何必强求?”

“父皇,儿子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向您求过什么,”崔恕抬头看着他,目光灼灼,“这是儿子第一次向您张口,我只求她。”

崔道昀一时竟有些语塞。说到底,这些年来他的确有些对不住这个儿子,除了最初出宫时给了金银和人马之外,后面的时间里,他从来都是不闻不问,而这个儿子也从来没有麻烦过他,还在关键的时候出了大力,于情于理,他第一次开口求他,他无论如何都应该答应。

可糜芜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什么物件,无论她是出于什么考量,她都已经拒绝了嫁给崔恕,他不想勉强她 。

“六郎,”崔道昀斟酌着说道,“你可曾想过,她为什么不肯嫁你?”

崔恕抿紧了嘴唇,便不说话。固然近来父子两个的关系比他刚回宫时缓和了许多,但在他看来,还远远不到可以倾谈的程度,更何况他也从来没有把情爱之事向旁人诉说的习惯。

崔道昀见他不答,也猜到他心中仍有芥蒂,想了想又道:“你与她都是锋芒毕露的性子,相处起来自然艰难,不过这世上,原本也没有哪两个人天生就处处合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棱角,若想相处得宜,总要有人退让一步,包容一点,若是谁也不肯退,最后只能是两败俱伤。”

崔恕仍是不说话,心里却听了进去。回想起来,她对皇帝,对谢临,甚至对那个毫无用处的江绍都比对他要柔顺,而他们对她,似乎也都没有他那种步步紧逼的感觉。

再细细一想,她有很多次都曾埋怨他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她,埋怨他不让她自主,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拒绝了他,但她心里是喜欢他的,他无比确信这一点,她只是不喜欢他这么强横地对待她。

娶了她以后,他会试着对她温和一点,只要不是要紧的事情,也都可以由着她的心思来,但现在不行。现在必须按照他的意愿来办,他要定了她,她休想跑。

崔道昀说了半天,总是等不到他回应,心知他不会 ,便站起身来,道:“朕要去用膳了,你再好好想想,想通了就回去吧。”

“父皇答应了,儿子就起来。”崔恕淡淡说道。

崔道昀看他一眼,到底还是抬脚走了,屋里顿时安静下来,此时正是秋冬交替之时,地面又冷又硬,崔恕听着隔壁低微的杯箸相碰之声,看着眼前摇摇的烛光,低下了头。

她就在不远处,然而,她却一眼也没有来看过他。他的这些坚持,她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情爱之事,于他而言,始终都如蚀骨毒药,戒不掉,又咽不下,其中的苦涩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然而,那苦涩中的一丁点微甜,也足以让他留恋至今,怎么都不肯松手。

崔恕直了直腰身, ,梳子

偏厅中,崔道昀放下牙箸,温声道:“六郎还跪着呢。”

糜芜只管拿了他的碗,又盛了一勺百合粥,道:“陛下再吃一点好不好?这个粥清润化痰,最适合这时候吃。”

“委实吃不下了,”崔道昀任由她把碗放在跟前,却不去拿,只道,“朕的身体自己知道,如今也只是用药吊着罢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糜芜心里却是一阵酸苦,只得含笑说道:“冬日正是养病的时候,好好养几个月,等开了春就好了。”

崔道昀微微一笑,道:“且不说朕,只说六郎那边,你准备要朕怎么办?他说了,要是朕不答应,他就不起来,你也知道他的性子,肯定是说到做到的。”

崔恕……她如今,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糜芜低低一笑,轻声说道:“就算不吃饭,总还是要睡觉的吧?不信他能扛下去。”

“朕觉得他肯定能扛下去。”崔道昀道,“要不要跟朕打这个赌?”

糜芜怔了一下,跟着摇了摇头。皇帝说的是对的,崔恕太骄傲太固执,无论有多难,他都不会退,只是,难道为了他不肯退,就要把自己搭进去吗?她想她还没有那么好心肠。

可是眼下,该怎么办?

“若是你信得过朕的话,不如让朕替你们想想法子。”崔道昀接过茶盏漱了口,温声说道,“这么拧着不是办法。”

糜芜松了一口气,皇帝能这么说,肯定已经想好了对策,无论什么时候,皇帝总是这么让人安心。

在这一刹那,竟有个荒唐的念头一闪而过,要是崔恕也能像皇帝这样,该有多好!

下一息,她赶走这个怪念头,从宫女手中接过热手巾把子递给崔道昀,轻声说道:“我都听陛下的。”

崔道昀擦着手,微微笑道:“若是你能六郎说这么一句话,六郎准得欢喜地跳起来。”

糜芜脸上一热,耳中又听见崔道昀说道:“朕还是那句话,有时候退一步,反而是进,你好好想想。”

二更鼓敲响的时候,屋里的蜡烛早已经熄了,糜芜躲在窗帘后面,从黑暗中窥探着后殿的动静,那边的灯火还亮着,崔恕没有出现过,他此时应该还在跪着。他可真是固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