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女儿

雨一直下, 一直下。

方婶走进厨房的时候, 惊讶地“哟”了声,见灶台角落竟然长出一捧蘑菇。

她走过去辨认,认出这是可以吃的品种。方婶心情晴朗很多,之前女儿失踪带来的最后一丝阴霾也散去了。

虽然天气仍然很差, 但有这些蘑菇,可以给娟儿多加一盘菜。

小时候家里穷,吃不起肉。拿油擦一擦锅,再炒一把林子里摘下来的蘑菇, 就是方婶记忆里的无上美味。

她喜滋滋摘蘑菇,完全没见到,自己身侧站了一个纤瘦的影子。

那影子长着一双鹿眼。很多人见到程娟,都说这丫头虽然不知从哪里抱来,但大约是一起生活久了, 所以眉目里都有“老程家”的影子。方婶其实不这么觉得。

她已经不太记得丈夫的长相。那男人在外有家有室, 八成已经和其他女人领了结婚证。方婶自己活了这些年,对那男人渐渐没有指望。她全心全意养育女儿, 想给娟儿最好的。

山村家贫,她所谓的“最好”,也仅仅是平时煮面, 往程娟碗底多压半勺炒豆腐,精打细算。肉太了, 得等程娟考试成绩出来, 拿了100分再吃。

不过娟儿争气, 每次考试,都能拿回来两个100分。

方婶喜滋滋地摘蘑菇,那个细瘦影子试着拉她,但手半透明,穿过方婶胳膊。

过了片刻,程娟走进来。她视线一偏,看到旁边站着的女孩,鹿眼弯起,露出一点笑。

程娟喊:“妈!”

方婶回头看她,说:“娟儿?村长怎么说?”

因之前的事,方婶担心女儿,昨天、今天,都没让程娟去上学。放在往常,程娟可能不答应这事儿。但大约在山上的经历太吓人,小姑娘也心有余悸。加上下雨,道路湿滑,有山体滑坡的危险,方婶更不敢让女儿出门。

她想,雨总是下不久的。等天晴了、路好了,再让娟儿去。

到时候老师可能不高兴,也没办法。去村里做灌肠的人家买点灌肠,让娟儿提过去,给老师赔个不是。

这原本只是方婶一家的问题。她很信婆婆的话,觉得村里其他人都在鬼肠子中迷路,恐怕要回不来。

这种时候,不好因为娟儿回来而表现得高兴,否则也太没良心。所以方婶小心翼翼遮住欢喜,更是把程娟拘束在家里,让她好好念书。

不过今早,听村长家的动静,是其他人半夜归家。

方婶摸不清其中道理。她之前问婆婆,兰婆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看她,一言不发。

她不知道,兰婆太害怕了,不敢说话。

更不知道,那会儿程娟就在自己身后,眼睛盯着兰婆,黑洞洞的,露出个恶意的笑。

所以方婶只能自己琢磨。

不管怎么说,其他人回来,都是好事。

多了几个孩子,给上吴村的老师请假,都更有底气:天气那个样子,不管娃子女子都是家里的宝贝疙瘩,谁敢让他们出门?

所以方婶默默觉得,这事儿,最好是村子里出个统一的章程。算下来,自家还能省点钱。

之前那帮学生给了方婶三百块,被方婶小心藏好,琢磨给女儿加餐。

还要再买一株柿子树苗,这个得去村里问问,哪家愿意卖。不用长成、能结果的苗,那太贵,浪费钱。细细一颗小树就好,种在家门口,伺候几年,娟儿就又有柿子吃。

想到这里,方婶有点惆怅。

如果娟儿能考上镇里的中学,那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家,可能就吃不上柿子。

此刻,程娟走上前,和方婶亲亲热热,回答:“建树叔说,等雨停了,他自己带我们去一趟上吴村,和学校说清楚。”

这和方婶想的差不多。

方婶手脚麻利地摘蘑菇。她手背有冻疮,整只手都透着一种被冻到的红。指头有的地方已经裂开了,被棉线缠住。

程娟帮忙一起摘。方婶赶她去读书。

程娟笑眯眯说:“我把接下来的课预习完了!这次期末考试,还是能拿双百。”

方婶欣慰地笑,说:“好,好。到时候,妈给你煮鸡蛋。”

旁边,那个纤细影子咬着牙,看这一幕。

程娟的视线不时落在她身上,眼带挑衅。

纤细影子被气到发抖。

程娟故意说:“妈,我来摘吧。”

方婶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行。”生活在山村,她宠女儿,但女儿也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方婶转去忙别的。

在纤细影子眼皮子底下,程娟把菜刀拿过来,放在手中掂了掂,然后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方婶。

她举起刀,刀尖直对方婶脖子。

纤细影子被气到发疯,瞪圆了那双鹿眼,咬牙切齿看着程娟。

程娟挑衅地笑了下,刀锋向下劈过——

方婶回头。

程娟拿着刀,表情瞬间收敛,在方婶眼中,就是女儿拿着刀问自己:“妈,我记得之前春燕姨做过一个蘑菇酱,咱家要不要试试?要把蘑菇先切成丁。”

方婶一愣。这倒是和她的打算不一样。

不过炒菜、做酱,好像没什么差别。她拿围裙擦擦手,说:“行,我去问问春燕,她那个酱是什么方子。”

程娟笑眯眯说好。

方婶说干就干,这就拿着伞出门,去隔壁。

而程娟收敛笑容,看向那个纤细影子,笑着说:“废物。”

纤细影子看着她,微微颤抖。

程娟哼着歌,从厨房走去东屋。兰婆躺在炕上,一动不动。

程娟掂着刀,笑着说:“老东西,装什么死?起来。”

兰婆惊惧万分,嗓音嘶哑,说:“你到底是谁——娟儿呢?!”

程娟笑嘻嘻说:“我就是娟儿啊。婆,不是你把我叫回来的吗?”

兰婆崩溃。

等半小时后,方婶拿着自己认认真真抄来的菜谱回家,就听女儿说:“妈,婆好像又尿在炕上了,我给她擦了擦,不过咱家好像没别的被子换了。”很为难。

方婶皱皱眉毛,把抄来的菜谱放进围裙口袋。她没念过几年书,只读了小学,写字歪歪扭扭,纸上很多地方都是拼音。

这会儿走进东屋,有点头疼。

她想了想,对程娟说:“把被子抱到厨房,来烤一烤。”

也没别的办法。

都说老小孩、老小孩,老人就像是小孩。

方婶认真考虑,是不是要给妈弄块尿垫。

她去检查了下兰婆周边,看还有没有潮湿地方。这期间,兰婆颤着手,握住方婶胳膊。

方婶疑惑地看她。

兰婆张了张嘴,想说话。可程娟就在炕下面,她站在炕边,兰婆知道,她手边那块垫子下面就是菜刀。

兰婆咽了口唾沫,最终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