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陈年旧事

他父母是他高三那年冬天出的事,恰在他十八岁生日前夕。

疲劳驾驶,撞到高速路上隧道口,车辆直接翻滚起火,他父母当场死亡,他后来收殓的只是烧成焦炭似的枯骨罢了。

“警察说以那个速度撞上去,应该没受什么苦,人一瞬间就去了。”陆远非紧搂着他,下巴支在他肩上,声音平淡中透着苦涩,“也可能是看我年纪小,安慰安慰我。”

他那时候正在紧锣密鼓备战高考,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个小时,接到父母电话兴冲冲地说要赶回来给他准备生日惊喜,叛逆少年陆远非还嗤之以鼻,表示别肉麻了我哪有那闲功夫。

然而生日惊喜没等到,等到他父母双亡的噩耗。

时隔多年,陆远非回想起来还是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

像是老天爷给他开了个恶劣的玩笑,先前还在电话里扯皮斗嘴的人,只过了短短几节自习课的时间,就变成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他当时年少不经事,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像被海水裹挟着的一截朽木,浮沉随浪,颠颠倒倒,任由汹涌的波涛灌入他的口鼻和耳朵,一切旁人的声响都被隔离在水面之上,只留他一个人在冰冷的水底窒息消亡。

他还记得当时班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给他倒了一杯热水没拿稳摔了一地玻璃碎片,那个不苟言笑的中年人脸上像戴了面具,极力表现出镇定的样子,眼中却充满强烈的悲伤和浓浓的忧虑。

班主任害怕他像那个杯子一样瞬间破碎,甚至叫来五大三粗的体育老师在门外守着,生怕他悲伤过度做出不可挽回的傻事。

“当时高三办公室在六楼,走廊窗户都没装护栏。”陆远非语气波澜不惊,像是在陈述别人的事,“还有几扇关不严,大冬天的,风一吹冷得很。”

冷到他穿着羽绒服都觉得如坠冰窟。

一直顺风顺水,没经历过风雨的无知少年,在十七岁的尾巴上,在即将迈入成年的前一天,失去了他生命中最爱的两个人。

猝不及防,悲恸难当。

他灵魂中有一部分,永远留在了那个属于少年人的冬季,留在了那个限速60的隧道口。

陆远非一夜之间长大了,像个成年人那样保持理性,稳重担当,堪称平静地处理完父母的后事,从头到尾都没有表现出崩溃的迹象,让人欣慰又让人心疼。

可是他晚上要吃药才睡得着,一日三餐都赖同桌监督才不至于在机械的咀嚼中忘了吞咽,陷入意识放空的呆滞状态。

成绩也一落千丈,能保持出勤率已是难得,而他除了学校,也确实没有地方可以去。

父母留下的房产由他继承,只是那房子里每一个角落都残留着小别即返的生活气息,阳台上的花还等他母亲回来浇水,他们离开之前晾晒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收拾。

陆远非不敢回去,生怕自己沉浸在似真非真的魔障中,于绝望中期盼噩梦醒来,等待下一秒钟他父母推门而入,拎着大包小包,高声大气地喊他滚过来接驾。

这一家子向来没大没小,陆远非跟老子娘还时不时勾肩搭背哥俩好。

就连最后一通电话,都没忘了互相嘲讽吐槽。

“如果我早知道……”陆远非摇了摇头,气息有些哽滞,“我应该好好说话,多说几句人话。”

陈年事许多可追悔,却没一件能够挽回。

班主任很着急,生怕他从通往大学的列车上跳下去,想尽办法开解他,动员他的哥们儿朋友强拖硬拽,一定要把他拽过高考,拽进大学校门。

老师大概觉得烂船仍有三颗钉,就算心态影响发挥,以陆远非的基础,考个省重点问题不大。

无论遭遇多少挫折,生活总要继续。

哪知道他好不容易平复了心绪投入紧张的复习,亲戚又跳出来作妖。

“我家以前是开果胶厂的,当时搭上‘合生乳业’的线,初步谈成合作意向。”陆远非看他一脸迷糊,耐着性子解释,“合生乳业是国内乳品龙头企业,生产酸奶要用果胶。”

他后来隐约猜到,父母提过的生日惊喜大概就是自家工厂凭着配方先进产品优良,要抱上金大腿一飞冲天了。

可惜乐极生悲,夫妻二人意外身故,连儿子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夏云则想起自己的亲娘贤妃,没听得他几声啼哭就撒手西去,黄公公每每回忆起来都要抹眼泪,弄得芝兰宫中一片愁云惨雾。

他绷着神经装公主保命,不敢明目张胆地追思亲娘,只在旁人闲叙中获知一二贤妃旧事,没娘的滋味却是凄凉入骨。

夏云则不敢用同命相怜来安慰他,毕竟在陆哥眼中他双亲健在,尚有享不尽的天伦之乐。

只有他自己知道,彼此紧密贴合的胸膛中都有被挖走的一部分,不知该用何物填补。

“哥……”他忍着羞涩,主动轻吻陆远非的眼皮,柔软的嘴唇拂过他颤抖的睫毛,神态几近虔诚,低语道:“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我不会突然离开你,一定长命百岁,好好地陪着你。”

好好地陪着你,好好地爱着你,用我这一生的脉脉柔情,抚平你少年时的累累伤痛。

陆远非动容,收紧怀抱,手臂用力箍住他的腰,勒得他低喘一声,没有抱怨,反而迎了上去,被男人急切地吞噬了唇间的气息。

陆远非动作有些粗暴,像是验证什么似地,蛮横无礼,不容推拒,弄得他嘴唇红肿,舌尖生疼,可是这种粗蛮并不让人惧怕,反而惹人怜惜。

夏云则晕陶陶地环着对方的颈项,头一次发现疼痛也能让人满足。

他变成一片飘落枝头的枯叶,一只跌出巢窠的雏鸟,一尾随波逐流的游鱼,用尽全身力气纠缠着他唯一的依靠,他的恋人,他的精神支柱,他的飞蛾之火。

陆远非如他所愿,将他牢牢锁在怀中,掌心火热,抚过他紧绷的肩背,与他额头抵着额头,气息交融,分享着风平浪静之后意犹未尽的浅吻。

“后来你怎么去当兵了?”夏云则平复了喘息,后指勾住他后脑的短发轻轻撩拨,好奇地问:“难道不应该继承家业做个果胶小王子吗?”

这副骄憨蠢萌的样子把陆远非逗笑了,他分开些距离,免得自己总是忍不住想接吻,答道:“我能力不足,只得拱手让贤。”

事出突然,他父母没留下一句遗言,就给了亲戚们上下其手的操作空间。

以陆远非的年纪阅历,其实留了遗言也没什么用,在触手可及的利益面前,不会有人考虑亡者的意愿。

善恶只在一念之间,亲情和人性都经不起考验。

后面发生的事都在意料之中,他父母留下的果胶厂被舅舅接管,与合生乳业的合作继续,果胶厂入驻了对方的工业园,获得投资扩大规模,进行了股份制改革,从一个家族企业脱胎换骨,鸟枪换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