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逃的母亲(第4/9页)

“我去机场接她吧。你什么时候飞过来?”

“我不过去了。”

“你还要待在瑞典?”

“如果我在瑞典,她就能感觉放松点,而一旦她发现我也在英国,她会发疯的。我不想让她觉得我在追踪她,我待在这里会帮你赢得一些时间,你需要说服她,她需要帮助。我失败了……”

他的劲头消失了,

“我帮不了她,她不接受我的帮助。带她去看医生,丹尼尔。如果她不再担心我的问题,你会有更好的机会帮助她。”

我无法接受他的逻辑,现在说这些没有任何意义。

“等她到这儿时,我会打电话给你。那时候我们再看看该怎么办。”

我匆匆忙忙地结束了通话,脑子里一片混乱。如果妈妈真的得了精神病,为什么医生会让她离开?即使他们不能合法地留住她,也应该通知我的父亲。可他们并没有这样做,仿佛他成了大家的敌人,医生们都在帮助她逃离他的魔爪。在陌生人眼里,她应该是个正常人。航空公司的人卖给了她一张机票,安保人员让她通过了机场安检——没有人阻止她。我很想知道,她到底在墙上写了什么。我的脑子里又浮现出妈妈发给我的那张奇怪照片,爸爸在和另一个男人说话,一个陌生人。

“丹尼尔!”

在我的脑海里,这听起来像是一声渴求帮助的哭喊。

屏幕不断在更新,妈妈的航班已经降落。自动门打开,我匆忙赶到护栏的跟前,查看传送带上行李的标签。很快,从哥德堡来的乘客们开始陆续通过大门。首先出来的是商务公干的人,他们找寻着写有自己名字的小塑料牌,接着是一对对夫妻,再后面是举家出行的人们,大件的行李堆得很高。乘客们走出来的速度取决于他们下飞机的快慢。我还是没看到妈妈的身影,她出门的时候向来推崇轻车简行,我甚至无法想象她把行李装进行李舱的情景。一位老人缓慢地从我面前走过,这应该是从斯德哥尔摩来的最后一名乘客了。我认真地考虑是否要打电话给爸爸,告诉他事情不对。这时,巨大的门忽然再次打开,妈妈孤独的身影出现了。

她的头耷拉着,目光低垂,仿佛追寻着面包屑的小鼠,一个破旧的皮革挎包背在肩膀上,塞得满满的,勒紧的包带磨损得很厉害。我从没见过这个包,这不是妈妈会买的东西。她的衣服和挎包一样,流露出种种破损的迹象,她的鞋子上满是擦痕,裤子的膝盖部位皱皱巴巴的,衬衫中间的一颗纽扣也不见了。曾经,妈妈对穿着打扮有着过分的苛求——适合去餐馆穿的,适合去剧院穿的,甚至去电影院也有专门的搭配。最滑稽的是,在工作的时候她也要穿着得体。要知道,当时她和爸爸正在北伦敦经营一家园艺种植中心,它坐落在一块T形的土地上,周围是些白色的大屋。在20世纪70年代初期,伦敦的土地还很便宜。工作时我的父亲身穿破牛仔裤、笨重的长靴和松垮垮的毛衣,嘴里叼着卷烟,而我妈妈则总是穿着笔挺的白衬衫,冬天搭配羊毛裤子,夏季则是棉布长裤。客户们都会注意到她那身一尘不染的办公室装,不明白她是如何保持整洁的,要知道她和老爸可是干着同样多的体力活。遇到有人问起时,她总是笑着耸耸肩,好像在说:我也不知道!其实这并不难猜,后面的屋子里总是备着替换的衣服。她告诉我,做生意全靠脸面,保持外表的光鲜靓丽是很重要的。

我任由她从我身边走过,想知道她是否会看见我。她明显比我们在4月分别的时候更瘦了,健康状况也大不如从前。她的裤子松松垮垮,看着就像套在一个木偶身上。她的身体仿佛没有了人体自然的曲线,就像一个粗略勾勒出来的人物形象,而不是真正的人。她那头金色的短发湿漉漉地梳向脑后,看上去倒是平顺而光滑,但上面涂抹的不是发蜡或发胶,而是水。她一定是在下了飞机后去洗手间打扮了一下,努力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蓬头垢面。几个月不见,她曾经神采飞扬的面容苍老了许多,她的皮肤上也留下了遭受苦痛的印迹,她的脸颊上有一些黑色的斑点,眼袋也更为明显。对比之下,她那双淡蓝色的眼睛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明亮了。绕过栏杆后,我下意识地没有去触碰她,我怕会弄疼她:

“妈妈。”

她惊恐地抬起头,当发现是我——她的儿子后,她的恐惧消失了。她得意地笑了:

“丹尼尔。”

她的语气非常熟悉,过去我让她感到骄傲时,她经常这么叫我——一种平静而热烈的幸福感。拥抱的时候,她把脸埋在我的胸口上,分开后,她握住我的手,我趁机用拇指边缘偷偷地检查了她的手指。她的皮肤很粗糙,她的指甲没有被修剪过,呈锯齿状。她低声说:

“终于结束了。”

尽管身体有着令人担忧的变化,但很快她就证明了自己的思维依然敏锐。她发现了我身边的行李:

“那是什么?”

“爸爸昨晚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你住院了……”

她打断了我的话:

“别管它叫医院,那就是一家疯人院。他开车把我送到了疯人院,他说,那就是我应该待的地方。你知道吗,隔壁房间里的人像动物一样咆哮,然后他打电话给你,告诉你同样的事情,你妈妈疯了,是不是?”

我一时无言以对,发现自己对她尖刻的愤怒有些难以适从:

“你打电话的时候,我正打算飞往瑞典。”

“这么说你是相信他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就会这一套。”

“妈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现在不行,不能在这里说,这里到处都是人。我们必须从头开始,稳妥地处理这件事情,不能有任何贻误。所以拜托,先别问问题,好吗?还不是时候。”

她在说话时带着一种强烈的意愿,她的语气非常刻意,把每个音节都咬得极其清楚,却对每一处标点一带而过,她在竭尽所能地使句子连贯起来。

我同意了:

“没问题。”

她感激地紧紧握住我的手,她的声音柔和起来:

“带我回家。”

她在英国已经没有了房产,她把它卖掉了,然后搬到瑞典的一个农场——那里本应成为她最终和最幸福的家园的。所以,我只能认为她想回的是我的公寓,或者是马克——那个她从未见过甚至从未听说过的人的公寓。

在等待飞机着陆时,我就已经跟马克通过电话了。在他看来,事态已经超出了掌握。开始的时候,事情虽然令人有些伤感,起码还是可控的,但现在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我的妈妈将要出现在他家里,而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这也让他有些不安,但这还不是最令人头痛的,他更关心的是,现在没有了医生的监护,我成了唯一可以判断事实真相的人。我告诉他,一有新消息我会随时打电话给他。我还答应给爸爸打电话,但始终没有机会,妈妈一直待在我身边。我不敢让她独处,又不愿意当着她的面打电话给爸爸,这会让她不信任我,或者更糟糕的是,她可能会再度逃跑——如果不是爸爸提到的话,我永远也不会产生这样一个想法。这个想法让我很害怕。我悄悄地把手伸进口袋,将手机调成了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