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埃利亚斯

几小时后,当夜幕渐深,阿菲亚终于掀开帐篷门帘走了进来。吉布兰当时两脚搭在他姐姐的桌子上,正厚颜无耻地跟伊兹和拉娅调情,看她进来,马上跳起,像个害怕上级训斥的士兵一样。

阿菲亚看看伊兹和拉娅,她们洗净风尘,穿上了飘逸的部落绿裙。她俩彼此靠近坐在一角,伊兹的头靠在拉娅肩上,两人窃窃私语。金发女孩的绷带被解开了,但眨眼时很是小心,她的眼睛还红肿着,由于之前风暴中受到的损伤。奇南和我穿了部落地区常见的黑裤子和无袖连帽长衫,阿菲亚见状点头赞许。

“至少你们的样子不像野蛮人了,也不再那么臭。你们都吃过了?喝好了?”

“我们等到了所需的一切,谢谢你。”我说,除了我们最需要的那件事,当然,那就是她不把我们交给武夫的保证。你是她的客人,埃利亚斯,不要惹怒她。“好吧,”我补充说,“几乎一切。”

阿菲亚的笑容像一道强光那样耀眼,像装饰花哨的部落大车反射来的太阳光一样,让人眼花。

“我答应你的请求,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她说,“我会在冬季降雪之前带你安全到达考夫监狱。而且,到那里之后,帮你尝试救出拉娅的哥哥代林,不管你有什么具体的要求。”

我警惕地看着她:“但是——”

“但是,”阿菲亚的声音严峻起来,“我不会让我的部落单独承受这个负担。”

“请进来吧。”她用塞黑瑟语说道。一个人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她皮肤黝黑,身躯丰满,两腮鼓鼓,长睫毛,黑眼睛。

她开口说话,声音有如歌咏。“我们早已告别,离别却非离别;因为每当想起你的名字——”

我很熟悉这首诗。小时候睡不着,她经常唱给我听。

“你就会在记忆中与我相伴,”我说,“直到重逢那一天。”

那女人两只手向外张开,是小心翼翼的召唤。“伊利亚斯,”她轻声说,“我的儿。我们太久没见面了。”

我人生最初的六年时间,在凯瑞斯·维图里娅把我丢在瑞拉阿嬷的帐篷里之后,乞哈尼把我当亲生儿子一样养大。我的养母看上去还跟我上次见到她时一个样,那是六年半之前,当时我还是五劫生。尽管她比我要矮,但她的拥抱像一张温暖的毯子,我掉进里面,像是又变成了小男孩,安全地躲在乞哈尼的怀抱里。

然后我才意识到她在此出现的隐含意义,还有阿菲亚做了什么。我放开阿嬷,逼近那年轻的部落女人,看到她脸上那副扬扬得意的神情,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怎么敢把赛夫部落拉进来?”

“你又怎么敢强迫我接受你的请求,让努尔部落面临危险呢?”

“你早就惯于走私,带我们去北方并不会危及你的部落,只要小心就行了。”

“你是帝国逃犯。如果我的部落帮助你时被发现,武夫们会杀光我们。”阿菲亚的笑容消失,她又成了那个在仲夏夜认出了我的精明女子,那个肆无忌惮的领导者,她带领一个被人遗忘的部落迅速复兴。

“你让我进退两难,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我不过是有样学样。另外,尽管我可能有能力带你们潜入北方,我却不可能在武夫们的层层封锁之下,带你们安全出城。乞哈尼瑞拉主动提出愿意帮忙。”

她当然会了。如果认定我需要帮助,阿嬷什么都愿意做,但我绝不要任何我在意的人因为自己受到伤害。

我发觉自己的脸离阿菲亚的脸仅有几英寸。我瞪着她黑黑的、钢铁一样冷硬的双眼,气到皮肤发烫。阿嬷的手放在我的胳膊上,我顺从地后退。“赛夫部落不用帮我们。”我转回身面对养母,“因为这样做愚蠢又危险。”

“阿菲亚亲人,”阿嬷用了塞黑瑟语里面表示亲昵的词,“我要单独跟这个不听话的儿子聊聊。你何不趁此机会,让其他客人做好准备呢?”

阿菲亚向阿嬷半躬身行礼——至少她很清楚我养母在她部族中的地位——然后招呼吉布兰、伊兹、拉娅和奇南离开帐篷。拉娅回头看我,眉头紧皱,然后跟阿菲亚一起离去。

我回头看瑞拉阿嬷,发现她正看着拉娅微笑。

“臀形不错,”阿嬷说,“你将来一定多子多孙。但是,她能让你欢笑吗?”阿嬷挑动她灵巧的眉毛。“其实我认得好多部落里的姑娘,她们都——”

“阿嬷,”别人想转移我注意力时,我通常都能看破。“您不该来这里的,您需要尽快回到车队去。有人跟踪您吗?如果有——”

“嘘嘘。”阿嬷示意我闭嘴,然后自己坐到阿菲亚的一张长椅上,又拍拍她身旁的空座。看我不肯过去,她鼻孔张开,生气了。“你或许是比从前块头大了一点儿,伊利亚斯。但你还是我儿子,我叫你坐,你就得坐。”

“老天啊,这熊孩子。”当我依言落座,她捏了下我的胳膊。“你最近都在吃什么?青草吗?”她摇摇头,此刻语调严肃起来,“过去这几个星期,你在塞拉都经历过什么,我的宝?我听到那些话……”

我把关于选帝赛的记忆锁在心底。自从在黑崖学院的营房里跟拉娅共度那晚之后,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那些事。

“那些都不重要了——”我说。

“但它们改变了你,伊利亚斯。所以,它们很重要。”

她的圆脸上写满爱意。如果她知道我都做过些什么,一定会充满恐惧吧。这些事会严重伤害她,超过武夫们之前做过的一切。

“你总是那么害怕内心里那些黑暗的东西。”阿嬷握住我的双手,“你不明白吗?只要你还在跟黑暗对抗,你就还在光明的一面。”

世界没有那么简单,我想要大叫。我也不再是从前那个男孩。我现在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一种会让你恶心的怪东西。

“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在那座学院教你们什么吗?”阿嬷说,“那你一定当我是傻子了。跟我说说,不要憋在心里头。”

“我不想伤害您,我也不想再有更多人因为我受到伤害。”

“孩子们天生就是让妈妈心碎的,我的孩子,告诉我吧。”

我的头脑命令自己保持沉默,我的心却在尖叫着要求被倾听。说到底,这是她自己要求的。她想知道,而我也想告诉她。我想让她知道我现在的样子。

所以,我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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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完时,阿嬷很安静。我仅有一件事没有告诉她,就是院长毒药的真相。

“我以前还真是很傻。”阿嬷轻声说,“我还以为在你妈丢下你,不管你的死活之后,你就不会再被武夫族的恶行连累了。”

但我妈妈并没有不管我的死活,对吧?我即将被处死之前的那天晚上,从院长那里得知了真相:她并没有把我丢在露天里等着秃鹫啄食。我降生以后,凯瑞斯·维图里娅抱过我,喂过我,然后把我送进了阿嬷的帐篷。那是我妈妈最后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对我显露出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