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北国

第二十五章 埃利亚斯

两个星期的时间一晃而过,无非是骑马赶路、偷窃和潜行。乡间的武夫族士兵多如蝗虫,不肯放过一个小村,一座农舍,每座桥梁和棚屋,他们一直在搜寻我。

但我现在一人独行,我可是假面人。我日夜兼程,而特雷塔——沙漠中生长和养育的良驹,每天都在完成更多里程。

两周后,我们已经到达泰乌斯河东侧支流,它像银色弯刀的血槽一样在满月下闪耀光芒。夜晚宁静,朗月当空,没有一丝风,我牵着特雷塔沿河找寻,直到发现可通过的浅滩。

它涉水而过时就减慢了速度,马蹄踏上北岸时,更是向后甩头,两眼后翻。

“呕啊——呕啊,好伙伴。”我跳进浅水,硬拉着辔头想让它上岸。它不住地嘶鸣,头部向后拉扯。“你是被咬伤了吗?我们试试看。”

我从鞍袋里取出毯子,轻轻擦它的腿,等着它伤口被触到时退缩。但它只是安静地任由我擦拭,只是一擦完,还是要回南方。

“这边。”我想要带它向北,但它不肯听话。奇怪了。这之前,我们两个相处得一直很好。它比外公的任何一匹马都聪明多了,而且精力更为充沛。“别害怕,好孩子,没什么可怕的。”

“这点你能确定吗,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

“怎么会?”我不敢相信是搜魂者,直到我看清她坐在几码以外的石头上。

“我现在还没死哦。”我赶紧说,像小孩子否认自己做错事一样。

“显而易见。”搜魂者站起来,把黑头发甩到身后,黑眼睛紧盯着我。我有心捅一下她的身体,看她在多大程度上真实。“不过,你现在已经到了我的地盘。”搜魂者向东点头,地平线上一片黑沉沉的。那是幽暗丛林。

“那里就是寂灭之地?”我从来没想过,搜魂者那片压抑的森林跟世界上的某地还有对应关系。

“你就没想过它可能在哪里吗?”

“我大多数时间都在盘算怎样逃离。”我再次尝试把特雷塔拽出小河,它不肯让步。“你想要什么,搜魂者?”

她在特雷塔的双眼之间拍了拍,它立即放松下来。她从我手里接过缰绳,带它向北走,容易得好像是她跟马儿共处了两星期,而不是我。我幽怨地看了一眼那牲畜。小叛徒。

“谁说过我想要任何东西了,埃利亚斯?”搜魂者说,“我只是欢迎你来到我的领地罢了。”

“好吧。”真是好大一堆屁话。“你不用担心我在这里停留太久,我还急着去别的地方。”

“啊。”我听出她语调中的笑意。“这可能是个问题。要知道,当你跑到离我的领地太近的地方,会打扰到鬼魂们,埃利亚斯。为此,你必须付出代价。”

这欢迎还真有个性。“什么代价?”

“我会为你演示的。如果你干活儿够利索,我可以帮你更快地通过这片国土,比骑马快。”

我不情愿地跨上特雷塔,伸出一只手给她,尽管想到她怪异的身体跟我如此接近,会让我血液发凉。但她无视了我,快步起跑。两足飞移,轻松跟上了特雷塔的小跑。西方吹来一阵风,她像风筝一样迎风而起,身体随之飘扬,就像是绒毛做成。我们的速度快得不自然,片刻之后,幽暗丛林像高墙一样矗立在面前。

五劫生时代的任务从未让我靠近这片森林。教官们警告我们远离它的边界,不听话的人往往下落不明。所以,通常没有五劫生会蠢到违反这条戒律。

“马儿留下,”搜魂者说,“我会负责安排照顾它。”

我进入森林的一瞬间,呢喃声就开始出现。现在,我的感官不再被昏迷状态妨碍,我能清晰地分辨词句。鲜红的树叶更加醒目,树脂的甜香味也更为强烈。

“埃利亚斯。”搜魂者的声音冲淡了大群鬼魂的低语。她向树林间的一块空地点首示意。特里斯塔斯。

“他怎么还在这儿?”

“他不肯听我说。”搜魂者说,“也许他能听你的。”

“可我是致使他丧命的人。”

“问题就在这儿,仇恨让他滞留此地。我不介意那些想留下来的鬼魂多待一段时间,埃利亚斯——但它们不能打扰其他鬼魂的安宁。你需要跟他谈谈,你需要帮他继续前行。”

“那,要是我做不到呢?”

搜魂者耸耸肩:“留在这儿,直至你做到为止。”

“但我还要赶往考夫监狱。”

搜魂者背对我:“那你还不赶紧开始。”

«««

特里斯塔斯拒绝跟我对话。他一开始试图攻击我,但现在的我跟昏迷状态不同,他的拳头会穿过我真实存在的身体。当他意识到无法伤到我,就咒骂着跑掉了。我试图跟随,叫他的名字。到了傍晚,我嗓子都喊哑了。

当森林完全入夜,搜魂者出现在我面前。我不知她有没有旁观我的无能表现。“过来,”她干脆地说,“如果你不吃饭,只会越来越弱,继续失败。”

我们沿着一条小溪,到了一座木屋前,里面有苍白木料的家具和手工织成的地毯。多棱角的部落提灯照亮室内空间,颜色有十余种。桌上有一大碗冒着热气的粥。“挺舒适的,”我说,“你住这儿?”

搜魂者转身打算离开,但我站到她面前,她撞了我一下。我以为自己会浑身发冷,像碰到死灵时的感觉一样。她却是温暖的,身体几乎是滚烫。

搜魂者退开,我扬起一侧眉毛:“你是活着的?”

“我肯定不是人类。”

“这我早就知道。”我干巴巴地说,“但你也不是死灵。而且你显然也有各种需求。”我看看这座小房子,屋角的床,火上冒泡的热粥。“食物,居所。”

她瞪了我一眼,绕过我身旁,动作快到不自然。我想起塞拉墓城里的怪物:“你是妖怪吗?”

见她伸手拉门,我绝望地叹气。“你跟我聊几句,又能有什么害处?”我说,“你在这里一定很孤单,只有鬼魂做伴。”

我以为她会朝我发脾气,或者跑开,但她的手停在门把手上。我移动到一边,示意桌前。

“请坐。”

她慢慢回到房间里,黑眼睛带着警惕。我在那莫测高深的眼光后面,察觉到一丝好奇。我想知道,她上次跟没死的人聊天,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不是妖怪。”她坐到我对面之后说,“它们是更弱小的生灵,诞生自更低等的元素。黄沙或者阴影,泥土、水或者风。”

“那么,你是什么?”我说,“或者,”我打量她非常接近于人类的形体,还有那双看不出年纪的眼睛。“你曾经是什么?”

“我曾经是个女孩。”搜魂者垂首凝望一盏部落灯在她手背上投射的图案。她听起来几乎有些伤感,“一个愚蠢的女孩,做了一件傻事,那又导致了另外一件傻事。愚蠢恶化成灾难,灾难化为致命风险,而致命风险又恶化成万劫不复。”她叹气,“现在我在这里,永远地被囚困此地,用陪伴鬼魂前往下一个世界的方式,为自己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