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令堂之剑(第2/3页)

“那她是谁?”

“她是……”她转过头,仔细思考着,“她就像是宴会服,当我想让来访贵宾印象深刻时就会穿上。就像你的朋友贝琪,我也是‘可怕的引擎’。我偶尔也需要一些敬畏。不过,我想你我之间就不需要华丽装饰了。”

“如果我们之间的距离还很遥远,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秋天是我的国度之始。也因为你有极小的可能会死得比我所预料的还早,那我就会在短时间内快速长大。”

死亡意味深长地看着九月的手。在绿便袍之下,她的手臂从肩膀到指尖已皱缩成一根长节瘤的长树枝。

“因为死亡住在这里,所以精纺林才禁止进入吗?”

“织女树精也是原因。听她们说话可无聊了。”

“所以女爵让我来送死。”

“我不会做这种判断,孩子。我只是收下人家在黑暗中、在森林里给我的东西。”

九月瘫倒在地。她盯着变成冬季树枝的手。一大团橘色头发随风飘走——她几乎秃头了,只剩下几缕鬈发还附着在头皮上。她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应该说她想哭出来,眼睛却干得像老种子一样流不出眼泪。

“死亡,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死亡爬上她膝盖,拘谨地坐下。九月的膝盖已经开始发黑、干枯。

“承认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很勇敢。我遇过大部分英勇的人都只会强迫我跟他们玩象棋。我根本不喜欢象棋!说到策略游戏,‘阴郁残骸’,甚至围棋都比象棋厉害多了。而且这种比喻完全错误。死亡不是什么‘将军’……反而比较像狂欢节把戏。无论你怎么走,你永远不会赢。”

“我只跟我妈妈下过象棋。跟你玩的话感觉怪怪的。”

“反正我会作弊。他们一转过身,我就移动棋子。”

慢慢地,九月的脸颊上出现一个洞,很小一个。她心不在焉地摩擦那个洞,结果洞变大了。她感到洞变大、延伸,她怕极了。她颤抖着,觉得埋在蘑菇泥里的脚趾极度寒冷。她的皮肤下已经渐渐看得到嫩枝和树叶了。死亡皱眉。

“九月,如果你不注意点,可能永远也走不出这个森林!人类女孩,你比你想得还靠近。我守护着玻璃棺。”死亡亲切地眯起微小的眼睛,“所有棺材都在我的势力范围内。这是理所当然。”

九月打呵欠。她不是故意的,只是实在忍不住。她的脸颊里弹出一根嫩枝,随即化为尘土。

“你想睡觉吗?也该如此。在秋天,树木就跟熊一样睡着。整个世界拉上睡衣,舒服地蜷缩起来,睡过一整个冬天。除了我之外。我从不睡觉。”

死亡从九月膝上抬头,用冷酷的橡子眼盯着她。九月非常努力专心地听她的死亡说话,忽视她的脸颊缓缓打开的声音。“我会做可怕的噩梦,你知道吗?”死亡像在诉说一个秘密,“每天晚上,我在外面死了漫长的一天之后回到家,我脱掉皮肤,好好地摆进衣柜里。我脱掉骨头,把骨头挂在帽架上。再把我的长柄大镰刀拿到旧火炉边清洗。然后来碗没药老鼠汤解决一顿不错的晚餐。有几天我会喝掉一瓶上好红酒,白酒不适合我。我躺在百合花床上,不过还是睡不着。”

九月并不想知道。月亮无声爬过头顶,对着她们做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睡不着是因为我会做噩梦。死去的东西希望自己曾做出不同的决定,而这些不同的决定就会全部进入我的梦。真的太可怕!所有生物都是这样做梦吗?”

“我想应该不是吧……我有时候梦到爸爸回家,或是梦到数学考一百分,有时候还梦到妈妈的头发全部都是拐杖糖,我们住在果汁软糖岛上的一条可可河边。妈妈唱歌哄我睡觉,我偶尔才会梦到吓人的东西。”

“那有可能是因为没人唱歌哄我睡觉。我好累。整个世界都可以享受睡眠,只有我除外。”

九月很确定她该做点什么。应该就跟经纬度一样,精纺林也是某种谜题,只要她知道每一片拼图的形状,应该就能轻易完成。九月的死亡沉浸在自己的梦魇及恐惧之中,蜷缩起来窝在九月的膝盖上,看起来娇小又野性,斗篷般的树皮头发像张毯子一样包裹住她。九月用好的那只手——相对来说比较好而已,真的,就算是这只手,也已经发黑,像山楂树枝一样粗糙,指甲下还流出树液。总之九月用这只手抱起她的死亡,把她放在自己的臂弯。她不是很确定要做些什么。九月没有弟弟妹妹好哄着入睡。她只记得妈妈是怎么唱歌给她听。她觉得好像在做梦一样。不过她还是轻柔地将死亡的头发从脸上梳开,然后唱出记忆里的歌,歌声温柔但嘶哑,因为她的喉咙也已变得粗糙干燥:

小小云雀快快睡,

乘着印了油墨的纸飞机,

飞到月亮上。

你的翅膀嘎吱响,

气球托着你飘扬,

引擎为你唱首歌。

快睡吧,云雀宝贝。

小小云雀快快睡,

乘着阳光结霜的纸飞机,

飞越天上繁星。

穿过彗星和流星,

掠过海王星和火星,

引擎继续为你唱着歌。

快睡吧,云雀宝贝。

小小云雀快快睡,

乘着思念的银色纸飞机,

在夜色里穿梭,

从星光下滑过,

从高空降落,

因为妈妈在为你唱着歌。

快睡吧,云雀宝贝。

九月唱到结尾,又从头唱了一次,因为死亡的眼睛几乎完全没合上。妈妈总唱这首歌,但不是从小就唱,而是爸爸离家之后才开始。妈妈唱歌的时候,总是让九月窝在她的臂弯,就像现在九月也让死亡窝在她的臂弯一样;妈妈总是对着九月的耳朵唱歌,她长长的黑发垂落九月的额头,就像现在九月残余的头发也垂落在死亡的额头一样。九月想起妈妈的味道,还有伴随而来的安适,虽然妈妈闻起来大多是柴油味。她好爱这个味道。她学会爱这个味道,像窝在毯子里一样让这味道包裹住她。九月又唱到海王星和火星的部分,死亡在她臂弯里放松了,树皮棕色的头发微妙地垂落在九月的手肘上。九月继续唱着,虽然她的喉咙干枯疼痛,一唱歌更痛。就在她唱歌的同时,发生了一件离奇的事:

死亡长大了。

死亡延展拉长,而且愈来愈重。她的头发鬈曲,披散开来;她的手臂和腿长得跟九月的一样长,而且就在一眨眼之间,死亡已经长成真正小孩的体型,但九月还是把她抱在怀里,而她沉甸甸的,仍旧沉睡。

噢,不!九月心想。我干了什么好事?如果我的死亡长这么大,那我不就死定了!

然而死亡在睡梦中呜咽,九月看见她的嘴里有个坚硬发亮的东西。死亡在睡梦中打了个呵欠,嘴巴洞开。要勇敢,九月告诉自己。暴躁的小孩应该要勇敢。轻轻地,她把发黑、渗出树液的手指伸进死亡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