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5页)

她把好几团繁复纠缠的线结丢在身后,并将长长的草叶绑束打结,这些草结看起来脆弱,但如果有人或马绊到,会觉得它们坚韧得有如紧绷的绳索。她把又乱又长的荆棘枝干放在路上,在脑海中看见它们在其他人眼中变成巨大多刺的树丛。她在一处挖了个拳头大小的洞,铺上树叶,掬水倒在洞里。洞像只眼睛回瞪着蓝天,只是个不碍事的圆形水洼,却能如梦境般幻变成一座宽阔而无法渡越的湖。

身后紧追不舍的人渐渐不再那么逼近,瑞德丽猜他们碰上了她设下的一些陷阱,便也稍微宽心,放慢脚步。向晚时分,太阳徘徊在松树梢,一阵微风穿过树间,是带着凉意的晚风;风过处留下一片寂寥,是内地荒野的寂寥。这时,她瞥见等在前方的是无数日夜,是穿过无人居住之地的孤独路径,一个手无寸铁、步行前进的人几乎不可能走下去。但她身后是蕴含黑暗秘密的以西格隘口,而在安恩,没有人了解她几分,连父亲亦然。她只能期望心中那股盲目的需要会跌跌撞撞碰上慰藉的来源。她微微打了个寒噤,不是因为风吹,而是因风吹过空洞时发出的窸窣声。她继续前行。太阳西沉,光的手指拂过树间,暮色中,世界笼罩着一片不属于这尘世的沉默。她仍然继续走,没有思考,没有停下来吃东西,也没有醒悟到自己正走在濒临虚脱的边缘。月亮升起,瑞德丽不时绊到黑暗中看不见的东西,速度开始变慢。她跌了一次,似乎跌得毫无缘由,而且惊讶地发现要再爬起十分吃力。几步之后她又跌跤,依然只能吃力地起身。她感觉血流下膝盖,支身爬起时又一手按在荨麻上。她站在那里,把受伤的手护在另一只手臂下,纳闷这夜并不太冷,不知自己为何发抖。这时,她看见树林里有火焰温暖纤细的舞动,仿佛充满希望的梦境。她朝着火焰走去,脑海里只有一个名字。终于走到时,她在火光的圆圈内发现了至尊的竖琴手。

一时间,站在光线边缘,她只看出那人不是摩亘。竖琴手坐在火旁,背靠岩石,低着头,瑞德丽只看见他银白色的头发。他转过头来,看见了瑞德丽。

她听见竖琴手猛然屏住呼吸:“瑞德丽?”

瑞德丽后退一步,岱思突然一动,仿佛想起身阻止瑞德丽再度消失在黑暗中,但又随即制止自己,慢慢靠回岩石上。他脸上有种瑞德丽从未见过的表情,使她继续徘徊在火光边缘。岱思指了指火堆,火堆上架烤着一只野兔。

“你看起来很累,坐一会儿吧。”岱思转动烤架,传来一股热腾腾的肉香。他头发参差不齐,疲惫的面容上多了皱纹,神色坦白得出奇,那有如乐音、带点反讽意味的声音则没变。

瑞德丽低声说:“摩亘说他——他在亟斯卓欧姆手中半死不活的时候,你在弹琴。”

瑞德丽看见岱思脸上的肌肉一紧。他伸出手,把一根折断的树枝伸进火堆。“没错。我会因那时的琴声得到报应。你要不要吃点晚餐?我在劫难逃,你饿了,这两者完全不相干,所以你没有理由不跟我一起吃饭。”

瑞德丽又踏出一步,这次往竖琴手的方向。岱思虽然注视着她,但表情没有改变。瑞德丽踏出另一步。岱思从包袱里拿出一只杯子,从皮酒袋里倒出酒。她终于走近,伸手烤火,觉得痛,翻过手来看见上面有荆棘刮破的伤口,还给荨麻刺得长出白色水疱。岱思的声音再度传来:“我有水……”声音消退。瑞德丽低头瞥向他,看见他将另一只皮袋里的水倒进一个钵,塞回软木塞时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他没再说话。瑞德丽终于坐下,洗去手上的泥巴和干涸的血迹。岱思继续保持沉默,递给她酒、面包、兔肉;她吃东西,他则慢慢啜着酒。

岱思又开口,声音非常平顺地滑入沉默,并未惊吓到她:“我预期在夜宿的火堆旁看到摩亘,或者五名巫师中的任何一个,但安恩三大地区的第二美女倒是出乎我意料。”

瑞德丽心不在焉,低头向自己一瞥:“我想我现在不是了。”她咽下口中的食物,感觉一阵悲痛刺痛喉头。她放下食物,小声说:“就连我也变了形。你也是。”

“我一直都是我自己。”

瑞德丽看着那张细致、难以捉摸的脸,脸上带着陌生的嘲弄阴影。她问,因为那问题和答案似乎都非关个人而遥远:“那至尊呢?这么多世纪以来,你都在为谁弹奏竖琴?”

岱思几近突兀地倾身向前,搅动火势渐缓的火堆:“你知道该问哪个问题,也知道答案。过去已经过去,而我没有未来。”

她的喉咙在灼烧:“为什么?你为什么背叛佩星者?”

“这是猜谜游戏吗?我愿意交换答案。”

“不,不是游戏。”

两人再度沉默。瑞德丽啜着酒,感觉全身上下的割伤、肌肉拉伤和瘀血都一一复苏,阵阵作痛。她喝完杯中的酒,岱思又替她斟满。不知为什么,瑞德丽在他面前感到自在,仿佛两人一同坐在相同的黑色空洞的悲伤中。她打破沉默说:“他已经杀死过一个竖琴手。”

“什么?”

“摩亘。”瑞德丽动了动,避开这名字带来的渴盼,“伊泷的父亲。摩亘杀死了伊泷的父亲。”

“伊泷。”岱思音调平板。瑞德丽抬头迎视他的眼睛,他笑了起来,双手紧握着酒杯。“原来如此。这就是你跑进黑夜的原因。在这一整片混乱中,你认为那件事重要吗?”

“重要!我继承了易形者的力量——我感觉得到!如果我伸手碰触火焰,我可以把它握在掌心。你看……”也许是酒精作祟,或者是因为岱思的漠然、因为自己的绝望,瑞德丽变得莽撞。她伸出一只手,手掌弯曲,动作化为无形,抚摸一股火焰的热度和弯弧。火光闪映在岱思眼中,照在他倚靠的岩石的线条和凹陷上,沿着古树的树根流转。瑞德丽让那映影轻轻穿越思绪,心思紧随色彩和动作的每一次转变,紧随火焰低熄又自虚无中燃起的每一度神秘变幻。那是种陌异的质地,啃噬黑暗,永不灭绝。它的语言比人类更古老,它是个易形者,在瑞德丽注视它的同时摸索她脑海的形状,充满她的双眼,使她看见一片叶子落下,在黑暗中划出一道流动燃烧的裂痕。自她内心深处,一股火热的理解从休眠、没有法则的身世中一跃而出,做出回应。火焰光亮、无言的知识填满了她,轻轻的毕剥声变成一种语言,无尽的编织迂回成一个目的,火的颜色就是世界的颜色、她心智的颜色。她碰触一舌火焰,将之如花朵般置于手心。“看。”她屏息说道,并在内心的惊异打破自己与火之间的联结、使两者分离前,合手熄灭,也灼痛了自己。那朵微小的火焰熄灭后,夜色再度降临在她四周。她看见岱思的脸:没有动静,难以解读,双唇微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