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4页)

“你用琴声把我从梦里引来,我就来了,像只狗一样乖乖趴在你的沉静之中。我真希望知道我是该信任你、杀了你,还是逃开你,因为你玩的游戏比我所知的任何解谜人都更高明,也更致命。你需要食物吗?我们可以给你一点。”

良久,岱思才回答,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不。”

“好吧。”摩亘徘徊着,紧握双手,仍不自禁地希望能得到一丁点真相,像狗盼着人赏一根骨头,即使那骨头残缺不全又没滋没味。最后他突兀地转身,烧焦灰烬的烟熏灼着他的眼。黑暗中他走了三步,第四步踏进一团突如其来地在四周绽开的蓝色火焰中,火焰愈来愈亮,缠绕穿梭于他全身,他叫喊出声,跌进光亮里。

摩亘在黎明醒来,趴在原先跌倒处,脸下梗着泥土和碎叶。有人伸了一只脚到他肩膀下,把他挑翻过身来。他再度看见竖琴手,竖琴手仍坐在树下,面前一圈灰烬。然后他看见了那个伸手揪住他罩衫领口、将他一把扯起的人。

他痛苦愤恨交加,正要开口大吼,亟斯卓欧姆的手立刻捂住他的嘴,让他叫不出声。这时摩亘看见竖琴手的眼睛,黑如夜色,静如俄伦星山底那潭毫无波澜的黑水,眼神中有某种挑战之意,阻住他喉头的苦涩。竖琴手站起,僵硬且不灵活的动作让摩亘知道他在那里坐了一整夜。岱思将竖琴放在火堆灰烬对面,动作刻意得出奇。接着他转过头,摩亘顺着他的眼神看去,看见瑞德丽站在那里,在升起的朝阳之眼中显得苍白而沉默。

一声沉默的绝望叫喊在摩亘胸中涌起炸开,瑞德丽听见了,也以同样的绝望回视。她衣发凌乱,看起来非常疲倦,但没有受伤。

亟斯卓欧姆粗声粗气地说道:“你若敢碰我的心智,我就杀了她。听懂了吗?”他粗暴地摇晃摩亘,将摩亘的视线从她身上晃开,“听懂了吗?”

“懂了。”话声刚落,摩亘立刻用双手攻击创立者。一道白色火焰反扑而来,烧灼入骨,他颓然倒地,眨去眼睑上的汗水,紧抓石头和小树枝不让自己叫喊出声。瑞德丽奔了过来,他感觉瑞德丽环抱着他,扶他站起。

他摇摇头,试着推开瑞德丽以免她受巫师的火焰波及,但她只把他抱得更紧,说:“住手。”

“很好的建议,”创立者说,“你应该采纳。”乍现的炎热阳光中,他看起来很疲惫。摩亘看见他那副戴了许多世纪的静谧面具有了磨损,出现了空洞尖锐的线条。他身穿一件没形没状的粗糙而寒酸的长袍,造成一种年迈脆弱的假象。袍上满是尘埃,仿佛他也沿着通商大路步行而来。

摩亘努力对抗内心的狂怒与痛苦,开口说道:“你难道听不见你竖琴手的琴声,还得靠猜才能找到我在这条路上的位置?”

“你在疆土各地留下的踪迹明显得连瞎子都不会跟丢。我猜你会回赫德,甚至还追踪到那里,但是——”他举手制止摩亘突然欲发的动作,“你已去过又离开了。我不想跟农夫和牛群打仗,在那儿什么也没惊扰。”他沉默不语,打量摩亘片刻,“你把安恩的幽灵带去了赫德。你怎么办到的?”

“你说呢?你教了我一些国土律法。”

“没那么多。”一瞬间,摩亘感觉他的心智探进自己脑海,寻找那份知识,这碰触让他盲目,让怖惧和无助的回忆重新涌现。他再度变得无助,身旁的瑞德丽也一样无助,绝望愤怒的泪水紧锁他的喉头。巫师将他在安纽因与死者缔结的心智联结探索完毕,轻哼一声放开他。晨光再度洒遍大地,他看见竖琴手的影子投在烧焦的树叶上。他瞪着那影子,那份静止拉扯着他,将他的困惑磨损成麻木。然后亟斯卓欧姆的字句刮过他的脑海,他抬起眼睛。

“你是什么意思?我所知的一切都是从你身上学来的。”

巫师以臆测的眼光凝视他,仿佛他是尘封卷轴上的一道谜题。巫师没回答,突然对瑞德丽说:“你会易形吗?”

她轻轻地向摩亘踏近一步,摇摇头:“不会。”

“安恩历史上有半数国王都曾变过乌鸦,而且我听岱思说你继承了易形者的力量,你很快就能学会。”

血流猛然蹿上她苍白的脸,但她没看竖琴手。“我绝不易形。”她轻声说,接着用几乎没变的声调一口气继续说下去,让摩亘和巫师都感意外,“我以我和玛蒂尔的名字诅咒你:眼睛变得又小又红,最高只能看见人的膝盖,最低只能看见泥——”巫师伸手捂住她的嘴,她停口。他眨了眨眼,仿佛一时间视线有点模糊。他的手滑到瑞德丽颈间,摩亘内心有什么东西开始紧绷,既危险又一触即发,像条即将绷断的竖琴弦。

但巫师只是冷淡地说:“省省你剩下的那九十八个诅咒吧。”他收回手,瑞德丽清清喉咙,摩亘感觉到她在发抖。

她又说了一次:“我绝不易形。就算要我的命,我也不易形。我发誓,以我的——”巫师再度阻止她说下去。

亟斯卓欧姆以略感兴趣的神色打量她,然后侧脸朝身后的岱思说:“你带她穿过内地荒野,回俄伦星山去。我现在没这个时间。我会束缚她的心智,她没法逃跑。佩星者跟我一起去朗戈,之后再到俄伦星山。”巫师似乎从落在蕨丛上的那道僵硬黑影中察觉什么,转过头去,“我会派人替你打猎觅食,帮你看守她。”

“不。”

巫师一旋身来到摩亘身侧,摩亘若有动弹便逃不过他的注意。巫师皱着眉直视竖琴手的眼睛,直到竖琴手再度开口。

“我欠她的情。在安纽因时,她想在摩亘来之前放我走,还无意中用一小群幽灵保护我,让我不受他的伤害。我已经不为你效力了,而你欠我六百年。放她走。”

“我需要她。”

“你随便抓一个朗戈巫师,照样可以控制摩亘。”

“朗戈巫师太难捉摸也太强大,况且,他们还可能会为某些奇怪的冲动而死,苏司就证明了这一点。我确实欠你,就算不欠别的,也欠你那把曾让佩星者乖乖跪在你脚边、如今已被毁的竖琴。但是别跟我要求这个,要求别的东西吧。”

“别的我什么都不要。除非,你有一把以风为琴弦的竖琴,给一个没手弹琴的人。”

亟斯卓欧姆沉默不语。某道相关的谜题在摩亘记忆中微弱回响,他缓缓抬头,看着竖琴手。岱思的声音一如往常地不带感情,但眼中有一抹摩亘从未见过的强硬。有片刻时间,亟斯卓欧姆似乎在倾听某种模糊暧昧的东西,某个在晨风吹拂中听不清的声音。

最后他终于开口,语气近乎好奇:“原来就连你的耐性也有限。我可以治好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