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4/4页)

“我已经试过了。”摩亘低声说。瑞德丽的手停止动作。摩亘躺回她身边,听松木在火焰中哭泣。他举起手腕遮住眼睛:“我会失败。我无法跟他争论,连杀都杀不了他,只能等他表露自己的名字,但到时可能太迟了……”

片刻后瑞德丽说了句什么,但摩亘没听见,因为他脑海的黑暗处有某个没有定义的东西骚动起来。起初,感觉像是某人碰触他的心智,他无法阻止,便加以探索,那感觉随即变成声音。摩亘张开嘴,急速干渴地喘气。那声音愈来愈大,变成一声声低吼,像是大海的低吼,海水猛扑而来,席卷码头和拖上岸的小船和渔夫的家,然后浪头愈涨愈高,扑上一处峭壁,冲毁田地,冲倒树木,在夜色中发出黑暗的咆哮,淹死尖叫的人畜。他不知不觉站了起来,回应他在赫德国土统治者脑海中听到的那声叫喊。

“不!”

摩亘听见许多混杂的声音,翻腾的黑色洪水让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全身似乎布满国土律法的经脉,感觉到那股可怕的巨浪回卷,卷走一袋袋谷物、绵羊和猪、啤酒桶、谷仓和房舍的断裂墙壁、篱笆、大汤锅、耙子、在黑暗中尖叫的孩童。恐惧、绝望和无助的愤怒涌满他与埃里亚全身。一个心智探抓着他的心智,但他与赫德相缚相系,远在千里之外。一只手狠狠地打痛了他的脸,把他震回来,震离那景象。

摩亘发现自己正瞪着羿司的盲眼。他觉得巫师此举太不公平、太不可理喻,火热的愤怒强烈地涌上心头,他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只一拳挥去。羿司的沉重出乎他意料,这一拳打得摩亘从手腕到肩膀的骨头全都猛然被震痛,指节皮开肉绽,仿佛打在岩石或木头上。羿司看起来有一点点惊讶,身体摇晃,在倒地之前消失,稍后重新出现,坐在火炉边,手抚着流血的颧骨部位。

门口两名侍卫和瑞德丽脸上全是同样的表情,也似乎都动弹不得地愣住了。摩亘缓过气,突如其来的愤怒消散,他说:“赫德遭到攻击了,我要回去。”

“不行。”

“海水都冲到峭壁上了,我听到——我听到他们的声音,埃里亚的声音。如果他死了——我发誓,如果他死了——要不是你打我,我就能知道他怎么了!刚才我就在他脑海里。托尔——托尔毁了,所有的一切,所有人。”他看着瑞德丽,“我会尽快赶回来。”

“我也去。”她低声说。

“不行。”

“行。”

“摩亘,”羿司说,“你会送命的。”

“翠斯丹,”摩亘握紧拳头,咽下哽在喉头的灼痛,“我不知道她是死是活!”他闭上眼抛出心智,抛过黑暗的雨夜,抛过广袤的森林,抛得尽可能远。摩亘朝意识边缘踏去,但有个影像在他脑海中形成,在他行动的同时将他拉回。摩亘睁开眼,看见塔墙上的火光。

“这是陷阱。”羿司说,声音仿佛被疼痛掏空,但非常有耐心。摩亘没多费唇舌回答,只顾从脑海里抓出鹰的影像,但还来不及易形,那影像已迅速变成一双灼盲的淡色眼睛,看进他脑海,把他拉回己身。

“摩亘,我替你去。易形者正等着你,但他们几乎完全不认识我。我动作很快,马上回来。”羿司突然站起,因为摩亘在他脑海里填满火光和阴影的幻象,并在幻象中匿迹消失。摩亘就快走出房间,但巫师的眼再度穿透他的思绪,打破他的专注。

他怒火又起,继续往前,却碰上坚实的石头幻象挡在门口。“摩亘。”巫师正说着,摩亘陡然旋身,在羿司脑海里吼了一声。那吼声应该能扰乱巫师的注意力,让他无法维持幻象,但巫师的脑海却像一处巨大而黑暗的深渊,吼声只在其中回荡,造成不了伤害。

摩亘站着不动,双手平按在那石头幻象上,脸上冒出细细一层汗,既是畏惧也是疲倦。那片黑暗有如警告,但他让自己的心智再度碰触,试着穿过幻象,触及巫师思绪的核心。然而他只是踉跄着往黑暗更深处探去,感到某种广大的力量不断退到他搜寻范围之外。他追个不停,直到再也找不着回来的路……

他慢慢离开黑暗,发现自己一动不动地坐在火边,瑞德丽在他身旁,握着他无力下垂的手。羿司站在他们面前,疲倦得脸色几乎发灰,眼里满是血丝,靴子和长袍下摆沾满干掉的泥浆和结块的盐,脸颊上的伤口已经愈合。

摩亘猛然一惊,身旁另一侧的达南弯下身用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摩亘,”他轻声说,“羿司刚从赫德回来。现在是上午,他去了两夜一天。”

“你做了什——”摩亘起身太急,几乎因昏晕而倒地。达南扶住他,等他眼前的一片黑消失。“你是怎么对我那么做的?”他低声说。

“摩亘,原谅我。”那紧绷、疲惫的声音中似乎萦绕着另一个声音的回音,“当时御地者在赫德等你,你要是去了,必死无疑,而且会有更多人为了保卫你而丧命。他们到处都找不到你,所以想激你从藏身处跑出来。”

“埃里亚——”

“他没事。我找到他时,他正站在艾克伦的残骸堆里。那波海浪摧毁了托尔、艾克伦,还有西岸大多数的田地。我跟农夫谈过,他们说看到奇怪的人拿着武器相斗,那些人都不属于赫德。我问了一个幽灵,他说很难跟水的形体打。我告诉埃里亚我是谁、你在哪里……事出突然,他好像愣住了。他说他知道你感知到了这场大祸,但很高兴你没傻到跑回去。”

摩亘吸了口气,那口气似乎烧遍了全身:“翠斯丹呢?”

“就埃里亚所知,她没事。不知哪个没脑子的商人对她说你失踪了,所以她离开赫德要去找你,不过凯司纳有名水手认出她,把她拦了下来。她正在回家的路上。”摩亘用一只手掩住眼睛。巫师抬起手伸向他,但他往后退。“摩亘。”筋疲力尽的巫师勉力开口道,“那道束缚并不复杂,只是你当时思绪不清楚,所以破除不了。”

“我当时的思绪很清楚。”摩亘低声说,“我是没力量破除它。”他停口,感觉身后的达南尽管满心困惑,但仍信任他们两人。这巫师的力量像道黑暗的谜题,再度笼罩摩亘的思绪,笼罩整片疆土,从以西格直到赫德,似乎无处可以逃躲。摩亘绝望地哑声啜泣,再也没有其他答案。巫师肩膀垮垂,仿佛全疆土的重量都压在背上,只能对摩亘报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