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夜】 窄袖 [1]之手

1

杉浦隆夫打算将衣柜里妻子的衣物全部处理掉。

妻子想必不会回来了,而这些和服也难以修改成其他衣服,原本没有必要犹豫。

但他害怕的是打开衣柜这件事。在开启衣柜的那一瞬间,杉浦竟然因过于恐惧而手指无力,手中的金属把手在颤抖下咔嗒作响。

咔嗒咔嗒的声音,更加深了杉浦的恐惧感。

——真是愚蠢。

杉浦觉得自己真是愚蠢,他使劲地拉出抽屉。

整齐折叠好的和服外头包上厚纸,折角干净利落,收藏得非常细心。

如今回想起来,妻子是个极度一丝不苟的人,杉浦完全忘记这件事了。

总之——

多亏妻子的细心,和服并没有直接暴露在杉浦的眼前,杉浦毫无来由的恐惧此刻才总算稍微减轻。

他轻轻掀开厚纸。

见到从缝隙中露出熟悉的和服花纹,内心隐隐作痛。

妻子的衣服并不多,杉浦却有种错觉,仿佛能从这一件件衣物之中嗅闻到过去时间的残存气息。

——记得这是……

当时妻子经常穿的——

好令人怀念,杉浦追寻着幽微的记忆。

那时候——

杉浦隐隐思考着“那时候”,却完全回想不起所谓的“那时候”究竟是何时发生的事情。

当然,他确定妻子穿过这件和服,但其余却十分暧昧不明。杉浦连这件衣服到底是春装还是夏装也不知道。杉浦一点也不懂妇人衣物的款式,从来就分不清楚什么是铭仙,什么是大岛 [2]。杉浦喜欢看着妻子做事的背影。但他其实什么也没看到,从来就不懂妻子的心情。

纵然如此,他对妻子依旧十分眷恋。

是故,现在手上拿着妻子残留的衣物,心中自然涌现许多惆怅。

话虽如此,杉浦倒也不见得对每一件衣物都有着无限感伤,毕竟他与妻子实际相处的时间并不长。所以说,杉浦无法确定现在胸口隐隐刺痛的感觉究竟是对妻子的回忆所为,抑或是久未吸入的樟脑的刺鼻气味所致。说不定这股刺痛更近似于失落感。

这些衣物拿去当铺典当应该能值一些钱,而且似乎没遭到虫蛀,相信有许多人乐意收购。

但是杉浦并不怎么愿意将妻子的遗物拿去换钱。总觉得让别人穿上这些衣服有愧于妻子。

——穿上衣服。

这句话再次唤起了恐惧。

刚刚并没有出声说出口,也并非心中浮现了这句话。但冷不防地,纤白的手臂从和服袖口悄悄伸出的情景却鲜明地浮现在脑中。杉浦不由得发出惨叫,将衣服用力抛在榻榻米上。

急忙关上抽屉。

只留下榻榻米上的那件和服。

一时间,杉浦茫然自失,但很快又微微发笑。

因为冷静下来后,他发现自己一连串的行为实在毫无意义而且滑稽可笑。衣柜、衣物不过只是日常器物,实在没有理由害怕。杉浦完全理解。没错,他完全理解这点——

但是,杉浦还是决定把和服全数抛弃。

2

记得是“我已经厌烦了”?

抑或是“我已经受够了”?

杉浦回忆起妻子最后对他说的话。

距离妻子离家出走已有半年之久,而妻子对他说出的最后这句话则是离家几个月前,至于正常的对话恐怕得回溯到更久以前。

那时杉浦与妻子间的关系早已破裂。

虽说杉浦终究无法体会妻子选择离家出走的心情,但是理由并不难想像。

对于总是积极进取的妻子而言,想必难以忍受杉浦完全放弃身为社会一分子的义务,每天浑浑噩噩地过着废人般的消极生活吧。

杉浦在去年夏天前仍是一间小学的教师。

结婚同样是去年,春天的时候。所以说,杉浦有了家眷、以一名正当的社会人身份工作的时间仅有短短的一两个月。辞去教师职务之后,杉浦不听包括妻子在内的任何人劝,每天有如耍赖的孩子般坚决不做事,懒散度日。

这么一想——只要是正常人都无法忍受与如此堕落的男子共同生活,也难怪妻子感到厌烦了。最后会演变成这种事态反而理所当然,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杉浦望向庭院。

脑中响起妻子的话。

“我搞不懂你的想法。”

——也难怪她不懂。

纵使杉浦辞掉教师之职有其迫切性,但其理由既非私人因素,也不是丧失作为一名教育者之自信,或者是对于当今的教育制度绝望等夸张的、大义凛然的理由。

而是一种暧昧朦胧的、若有似无的理由。

那就是——

他突然有一天,变得害怕小孩了。

在这之前,杉浦虽不像神职人员满怀崇高理想,但至少也不是放弃职守的无赖教师。说白一点,他只是一名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职业教师。他从以前就认为既然靠此职业维生,就不得不做。他并不是特别喜欢小孩,等实际接触过后发现他们倒也蛮好相处的。因此对杉浦而言,做好这份工作并不困难。小孩子麻烦归麻烦,有时还蛮可爱的——习惯之后,他也逐渐喜欢上他们。

依杉浦的个性自然不可能成为严格的管理者,反而他积极与小朋友亲近玩耍,因此非常受学生的欢迎。

只不过,如今回想起来这仅是根植于优越感下的幻想罢了。

说穿了,只是一种逃避现实。

不消说,年幼的学生本来就比自己无知无能,能与他们融洽相处不过是充分了解自己处于绝对优势,才能从容应付,仅仅如此。即便自认处于绝对优势,杉浦从不去斥责学生。或许这暗示着他的从容其实也只是一种幻想——自己绝不是一名有资格斥责孩子的智者,说不定还是个连孩子也不如的废物——杉浦想必是由与学生的交流之中察觉到这个可能性的吧。

结果,事实证明正是如此。

名为“天真无邪”的凶器是如此毫不留情。

——那一天……

那一天,孩子们围绕着杉浦嬉闹。刺耳的喧闹欢声忽左忽右,此起彼落。视线所及,净是可爱的笑脸。

不知是哪个孩子突发奇想,忽然攀吊在杉浦脖子上。当然了,杉浦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生气,依然像个蠢人般亲切地傻笑。

孩子们愈玩愈厉害。

一双双可爱的小手伸向杉浦的脖子,非常沉重,也很疼痛,但杉浦仍然呵呵傻笑。

孩子们更加得寸进尺了。

杉浦开始觉得痛苦,但是抓住脖子的小手愈抓愈紧,手指深陷于颈肉之中,但他依然不想采取高压态度命令孩子放手。不久,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他轻轻抵抗,试图甩掉孩童。但处于兴奋状态的小孩子自然不可能理会半吊子的抵抗。“够了,住手!”但这可不应该是边笑边喊的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