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壹夜】青行灯(第4/9页)

那里累积了百余年的时间。

宅第中的时间流速不同,因此待在里面时看不出来,但是与外头的世界一对照,收藏在里头的物事全突如其来地暴露在时间的重量之中。

家具设备已经找到收购的业者了。

不过,最令我头痛的,还是上代搜集的为数众多的标本。具有宝贵学术价值的物品,我考虑捐给大学及博物馆,但我无从分辨哪些是宝贵的。即使要卖,也完全不清楚要找谁来买。

我请来专家挑选,将一成左右捐给数个单位,其余的全处理掉了。即使制作精良,仍是无用之物。

然后第二个令我头疼的,是超过三代搜集而来、数不胜数的书籍。

我也想过干脆全部清理掉算了。因为我以为书籍就像标本一样,即使千辛万苦找到买家,也只能卖出一成。然而看样子我错了。

如果相信参与事件的古书肆的说法……没有一本书是卖不掉的。

他说即使卖不掉,也有大学和图书馆等地方愿意接受捐赠。因此我决定将藏书全部交给那位古书肆——中禅寺秋彦处理。

一切都交给我——他答应。

“从你的话听来,那似乎不是门外汉能估价的。辛苦你如此详细地列出明细,而我看也不看就盖章,似乎很失礼……不过这个数字就可以了。”

总额比我原本预估的高太多了。

再说……

即使卖书赚了钱,最后也都要全数捐出,漫天要价也没意义。中禅寺说了句“谢谢”徐缓地行了个礼。

“我会在一两日内安排好搬出事宜,再行联络。付款方法及日期到时候再……”

不——中禅寺抬起头来。

“不,在那之前,我还有件事情要商量。”

“呃……什么事?”

“有样东西不能卖。”

“意思是……无法标价吗?”

“不是的。”

“那……是没有人要买吗?”

“也不是,研究者应该想要。事实上的确有人开口说想要了。它具有不凡的史料价值。不过它……该怎么说呢?”

中禅寺蹙起眉头,递出一张纸。

“我做了张一览表。这上头的五十册并非市售的商品、所谓的书籍。简而言之……是由良家的记录吧。”

“是……私人的记录吗?”

“没错,就类似日记。”

“这……”

本来就不该是由旧书店经手的商品吧。日记本之类的也可以当成商品来卖吗?

“这跟刚才的蔬果店的比喻不是一样的吗?”

日记不会有人要买吧。但古书肆摇摇头:

“不,不一样。写下这些文书的,是身为公卿,亦曾任职于明治政府中枢的由良公房,以及知名明治儒学家的孝悌塾的塾长由良公笃,还有在大正时代被誉为梦幻博物学家的由良行房。这个呢,是足以成为历史性研究资料、思想史研究资料的一级古文书。”

“古文书……?”

没错。

即使在宅内只是一份日记,但拿到外头,就成了古文书吧。

“这是自江户末期到大正时期的公卿华族的亲笔文献,会有人想要的。不过它同时也是由良家的私人记录……当然,是否要公开它,应该由由良家的子孙,也是它的所有人——现任当家来判断吧。不过他本人宣布放弃这个权限……”

因此状况变得有些复杂——中禅寺说:

“我们以处理所有的书籍为条件,承包这个事项,因此同业把它和其他文献以同样的方式处理。我在与买家交涉之前发现这件事,暂且押下不办……那么,该如何处置它呢?”

“这……”

该由我来判断吗?

的确,财产的去向,小至一粒灰尘都交由我全权处理。

土地、家私、衣物、饰品、有价证券、公司,所有的一切我都处理掉了。不过……

——回忆算是财产吗?

或者那不是回忆?是历史吗?我不太清楚。

这不是回忆——古书肆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说。

“记录并非记忆。”

“是……这样吗?”

“是的。变换成语言的瞬间,体验就变身为故事了。书写下来的记忆,再也不是原本的记忆。无论怎么客观公正地记录下来,也并非事实。现实是绝对无法书写的,平田先生。”

是这样吗?

“比方说,这份明细上写着书名、极简略的书志、书况,以及金额。我尽可能正确地记录下来了,因此应该没有太多错误。但它并非那为数庞大的书籍本身。这份目录并未反映出任何事物。不论是那些书籍的质感、气味、重量或美感,都无法自这份目录上看出。从这份目录上,应该也无法感受到制作这份目录时付出的辛苦及喜悦。”

“不过可以想象,应该是费了一番极大的辛苦。”

坦白说,我完全无法忖度那需要多少辛劳,我甚至无法想象他说的喜悦。整理书本有什么好开心的?是指整理完毕时的成就感吗?

可是我明白——中禅寺说:

“因为我人在现场,我有记忆。看到这份明细,我便能想起它们每一册。无论是重量、气味、质感,或是开卷时那兴奋的心情、追逐文字的愉悦,所有的一切……都能历历在目地回想。记录不是现实,更不是回忆。”

“即使是描述回忆的记录也一样吗?”

即使写下当时开心、快乐、难过、悲伤的心情,那也不是回忆吗?

不是——古书肆说:

“语言和文字本身并不代表任何事物。语言只是空气的震动。对虚空吐露的话语,不论拥有多么重要的意义,也和风声一样,毫无意义吧。文字也是一样,只是一种记号罢了。文章只是一连串的记忆。不,如果只是被写下来,甚至不能算记忆。文章这东西,终归是不完整的。”

“文章……少了什么?”

“我刚才也说过,书籍的价值在于能不能读。然后决定它真正价值的,只有读过它的人。换言之,被写下来的东西……”

全都必须有人阅读——书商说:

“有读者,文章才算完成。故事仅能在解读记号、理解语言的人的内在产生。语言唯有说话的人与聆听的人结为共犯,始能形成意义。因此即使是同一篇文章,不同的人来读,形成的故事也不同。一本书被多少人读过,就有多少个故事。因此无论怎么致密仔细、穷纤入微地写下回忆,作者的回忆……”

“在阅读的阶段,就成了读者的故事?”

没错——中禅寺说:

“在这之前——在写下的阶段,回忆就已经成了故事吧。第一个读到写下的文字的人,就是写下文章的人。”

这样啊,说得也是。

“总而言之,被记录的事物不是现实。反倒是尽可能排除主观记录下来的东西——比方说这份明细,对回忆更为忠实。不过这只限于拥有回忆的人来翻阅它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