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大都会崛起 65

他父母在伯克利广场的寓所暂住下来。幽灵记忆中多年来首次睡上了床,吃到了丰盛的伙食,还得到了母亲的亲吻,每一吻都如同接受祝福。

与此同时,幽灵和父亲间的气氛剑拔弩张。逮捕贾亚迪普、把他扔进黑窖那些人里,有没有阿尔巴兹的一份功劳?阿尔巴兹做了什么——又或者,怎么样的不作为——才导致儿子被宣判死刑?

话没有问出口,答案自然也给不出。狐疑和不信任持续着。因此,幽灵自然而然和母亲亲近起来,她成了老一代刺客与桀骜新一代之间的纽带。是她告诉儿子他不能回阿姆利则。

现在不行。也许永远回不去了。他在那现身会引发太多疑问,无论如何,基于兄弟会的利益,他留在伦敦是最好的。

这些决定背后,幽灵觉察到伊森·弗莱和乔治·韦斯豪斯的小动作,可他知道母亲也赞同,米尔一家出现在伦敦已经冒了风险,将贾亚迪普带回家更将严重放大这一风险。

他当然考虑过离开。可他仍是一名刺客,人不可以背弃自己的信仰。幽灵见过圣器可怖的潜在力量,知道应该取回它。先前的失败并不能改变这一点。

伯克利广场的这段日子如同泡在蜜糖里。有一天,母亲邀幽灵散个步,就他们俩。漫步于伦敦人熙来攘往的街道,本地居民看他母亲的时候眼睛都发直了,好像她并非来自异国,而是另一个物种。她穿一袭素净无华的绫罗罩袍,和本地人的臀垫长裙、鲸骨束身衣、笨重的帽子和花式繁冗的阳伞形成鲜明对比。尽管如此,没人及得上他母亲半分美丽。他未曾像此刻那么自豪过。

“我想,你很清楚韦斯豪斯先生和弗莱先生的一系列行动吧?”两人边走,她边说道。她双手自然垂放体侧,双肩打开,下巴骄傲地扬着,以同样的尊严面对每次注目礼。

“他们要我成为另一种人,母亲,我做不到。”

“你恰恰正是他们要你成为的那种人,”她坚持,“那就是兄弟会的荣耀。”

回忆往昔,有那么片刻他忽略了自己的骄傲,垂下头颅,“不,我不是,恐怕我永远成不了。”

“啊,住嘴,”她嗔怪,“这是什么混话,我们养大你,就是为了让你张开双臂拥抱失败吗?看看你现在的眼神,除了认输还有什么?要是你再这么自怜下去,恐怕我很快会耗尽耐心。”

“自怜?是吗?你觉得我在自怜?”

她偏头微笑:“也许有一点,亲爱的儿子,是的,就一丁点。”

他思考了一会儿,酸不溜丢地回答:“明白了。”

他们继续兜风,朝着市内稍微破落的区域走去,路上人迹开始稀落起来。

“我伤你感情啦。”她道。

“没哪个孩子会觉得自己无病呻吟。”他承认。

“你才不是那种人。这次远道来看你,我发现我的儿子已经长成大人了。”

他半带讽刺地哼了一声。“都成大人物了。甚至没能力通过自己的涂血礼。”

“你又来……”

“抱歉,母亲。”

两人走过蜿蜒的小路,进入白教堂区范围,最后站在一间小店门口。母亲停下脚步,转身将儿子的脸捧在掌心:“你已经比我高这么多了。”

“是,母亲。”

“瞧,你现在是个男人了。男人就该准备好放下幼稚的自命不凡,把那些自我鞭笞、愧疚、负罪感等等充塞你大脑的有害情绪统统抛掉,迎接命运的下一阶段。”

“你是这么期望的吗?”

她松开手,半转过身笑笑,“啊,贾亚迪普,你这才想到问我。亲爱的、美好的贾亚迪普,在我体内长大,被我带到这个世上,由我亲自抚育,试问哪个母亲会梦想自己的孩子长大成为杀手?”

“是刺客,母亲。一名伟大的刺客,不是杀手。”

“要做一名伟大的刺客,你不用做一个伟大的杀手,贾亚迪普。这是我现在对你的期望,也是为什么我们在这里。你已经实现自我和解,即将开展新的生活;我负责欢迎你进入新生活。”

她指了指两人面前的店铺。他视线转向它,橱窗污腻,里面全是积满灰的小摆设、小古董,各种便宜货。

“古玩店?”他对她说。

“对一个像你这样的好奇脑袋来说,正合适。”她道。

“要我当店老板啊?”他闷闷道。

“进去瞧瞧怎样?”

她从外袍里掏出一把钥匙,不多时,两人跨入拥挤的店内,整个环境莫名令人心灵松弛。店铺看过去进深很深,幽朦而神秘。关上门,两人就和外面街道的喧嚣隔离开来。阳光从脏兮兮的窗户透入,灰尘在光柱中飘舞,小物件堆得高高的,其的遮挡令光线柔和不少。各色摞叠的商品几乎把货架撑爆,具体形状一时却难以分辨。他立刻喜欢上了这里。

但话又说回来——只是一家店。

“如果没记错,拿破仑曾说英格兰就是一个小店主的国度。”母亲微笑。她看出他动了心,他对这一方天地太喜爱,不会轻易放过它。“那么,开一爿小店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他们穿行于货架间的狭长走道,架子被各种想得到想不到的饰物器皿压得吱嘎响,这排塞满了蒙灰的书籍,那头累着层层瓷器,眼看吃不了重量快散架了。他见玻璃底下压着干花,意识到拜母亲在阿姆利则的教育所赐,自己还叫得出它们的名字。她注意到他的视线,两人随即对视一眼,而他琢磨着,这些物品是怎么被精挑细选、仔细摆放好的。母亲显然之前来过这里。两人行至一条长长走道的尽头,她又指了指某件东西,猜他或许会感兴趣:一个摆满发条齿轮的托盘。他一见便兴奋起来,仿佛回到记忆朦胧的童年,自己埋头钻研拆开的钟表和发条玩具。不远处有张办公桌,大堆水晶球压得它吱呀作响,简直像一帮穷酸的占卜师刚刚到访。孩提时他如何对这些算命者着迷,他也还记得。

她领着他来到店铺后部,那里从屋顶到地板是一整面厚窗帘,穿过去,他被带进里间的工作室。她端起一本植物标本册,递给他:“拿着。号称是英式消遣。”他翻开发现内页是空的。

“留给你去填满,”她说。

“还记得在家的时候,我常跟着你收集花花草草,母亲。”

“每朵都有对应的花语,你明白的。”

“你一直这么告诉我。”

她轻轻笑了。见他放下册子,她示意周围的环境,“觉得怎么样?”她问。

望着母亲,他感觉满溢的爱快把心脏撑破。“我很喜欢。”他答。

工作室的一张桌子上叠放着衣物,其上是一卷文书,她依样拿起来,给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