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墨西哥下加利福尼亚州巴扎半岛

公元1988年

卡勒姆·林奇听见那只鹰的啸鸣。他抬起了头,在阳光下眯起眼睛观望着。他看不清楚,在天空的映衬下那看起来不过是个剪影,但他冲那里一笑,同时拉起灰色运动衫上的兜帽,盖住他深金色的头发,做好准备。

他也即将起飞。

他一直想这么做,自从他的父母几个月前第一次搬到这里开始,他就一直想这么做了。他们常常搬家,卡勒姆对他家庭的这部分早就习以为常了。爸爸和妈妈会做他们能得到的所有奇怪工作。他们会停留一阵子,然后继续上路。

正因为如此,卡勒姆从未真正有机会交上朋友。因此,在今天,在他终于有机会这么做的今天,他却没有任何观众。他倒不是特别介意这一点,实际上,这样也不坏——因为原本他就绝对不应该做这件事的。

卡勒姆将自行车一路拖上那栋年久失修的空置旧屋楼顶,在这过程中他一脚踏穿了一块烂透的地板,结果撕开了自己的牛仔裤,把腿也划伤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一年前就在一家低价诊所打过破伤风针了。

卡勒姆已经习惯待在屋顶上。晚上,他的父母以为他好好地待在自己屋里时,他会从卧室窗户爬出去,爬上屋顶,溜进夜晚的凉爽和隐秘之中——溜进好多好多万幸他的父母毫不知情的“灾难”之中。

今天,卡勒姆的目的地是一个巨大的船运集装箱,正伫立在卡勒姆和他的自行车所在的屋顶下方不远处。他们之间的距离差不多有二十英尺左右——小菜一碟。

只不过,当他在自行车上坐好,一脚踏在踏板上、另一只脚踏在屋顶上时,他的心脏却扑腾个不停。

他闭上自己的眼睛,慢慢地用鼻子呼吸,以便让他疯跳的心脏和短促的呼吸平静下来。

你已经过去了,他对自己说。已经完成了。看着这一路上的每一寸。看着车轮如何完美地着陆、你该如何赶快把车身转过来,这样才不会一路从另一头冲下去。

哦,这个场景可不太好,他立即试着将它从脑海中抹去。但是,这就像那个老笑话里说的——“别去想粉色的大象”,然后,锵锵,突然之间你就满脑子是它了。

卡勒姆调整了一下方向,看着自己踩着踏板、飞起、着陆——胜利。

在他的想象中,自己如同一只雄鹰在飞翔。

他能做到。

慢慢地、冷静地,卡勒姆睁开双眼,握紧车把手。

现在。

他全身心开动,猛踩踏板,双眼并没有盯在那飞快缩短的屋顶边缘以及摊在屋顶和集装箱之间的那团垃圾堆上,而是只盯着自己的目标。快一点,再快一点,然后,当他猛向上拽起自行车前轮时,轮胎已经飞入半空。

他越过下方的垃圾堆,脸上绽开了完美、纯粹喜悦的笑容。棒极了!就要成功了!

第一个轮子到达了。

第二个,没有。

一切发生得如此快,甚至都没有时间感到害怕。卡勒姆就和自行车重重地落在那堆旧床垫、垃圾和其他破烂堆成的小山上。那是他这几个礼拜以来辛辛苦苦拖来的。他试着动了几下,看起来没有哪根骨头摔断。虽然脸上的一道划伤在流血,而且浑身都痛,不过没什么大碍。

自行车看起来也不成样子,而它所遭到的破坏比任何其他东西都昭示了他的失败。

“该死的。”他咒骂道,随后将把自行车从垃圾堆中拖出来。他一点都不愿意去思考要怎么对父母解释自己身上的伤。

他花了几分钟来查看自己。脸上和身上有几道划伤,一些乌青,没什么太糟糕的,连腿上的划伤都已经不流血了。那辆自行车也有些小损伤,不过还能骑。

很好。卡勒姆抬起头,眯着眼睛,当看见那个小黑点时微笑了起来,是那只鹰。好吧……爸妈也不用马上就知道所有的事。

他骑上车,追了一会儿那只鹰。

当卡勒姆回到自家所在的那个破廉价住宅区时,阳光下的阴影已经开始拉长了。

他的自行车在土路上激起了黄色的沙尘。所有的一切都披上了这种苍白、漂浮的金色。几根彩色装饰三角旗横拉过路上,为这条路提供了仅有的些许色彩。

卡勒姆恢复了以往的好心情。他已经开始反思自己做错了什么、下次要怎么改进才能成功。说到底,刚才那确实还是第一次尝试。他可不是个会放弃的人。他明天要再试一次——或者,现实一点说,等他的父母把自行车还给他以后就试。

直到卡勒姆距离镇子已经很近了,他才注意到有什么事不太对头。人们跑出自己家,有几个人手拿饮料坐在椅子上,但大多数的人都四处站着,就这么……看着。

他们在看着他。

他们的脸上谨慎地保持着空白,但卡勒姆的胃抽搐了起来。

有什么事不对劲。

他加快速度,在房门前丢下自行车,又瞥了一眼身后那些沉默、肃穆的邻居们。

卡勒姆的心跳又加快了一点,尽管他并不明白为什么。他伸手去握门把手,然后手僵住了。

门大敞着。

他的父母总是把门关上的。

卡勒姆吞咽了一下,踏入小小的室内门廊。他停了一下,听着,缓慢地移动着,仿佛一个陌生人,走进这个他如此熟悉的地方。通往房子主屋的门也大开着。他伸出小小的手,拨开长长的琥珀色串珠,这个家里的大多数房间都用这来当作虚饰的屏障。

没有谈话声或是笑声,没有炉灶上煮着晚饭的味道,没有碗碟的碰撞轻响。唯一的惯常声响是佩西·克莱恩的嗓音,轻而飘渺地从那台老旧的灰褐色收音机中传出来。以及还有电视机在后面发出的嗡嗡声——某个新闻节目:

“今天我们请到了艾伦·瑞金博士,阿布斯泰戈工业公司的首席执行官,”主持人正在说,“艾伦,看起来似乎这个世界正岌岌可危。”

“确实如此,不是吗?”说话者有一种上流人士的英国口音。卡勒姆瞥见一个接近四十岁的男人,衣着光鲜,样子讲究,有着黑色的双眼和犀利的容貌。

“人类似乎下定决心要用持续不断、越来越广泛的暴力来毁灭自身。我相信,除非我们找到我们攻击性天性的最初根源,否则我们所知的文明必将毁灭。不过,在阿布斯泰戈工业,我们正想法分离这种关键成分——”

电视中的人继续唠叨着。卡勒姆没有注意,继续向前走着。房间里很黑。这没什么稀奇的,这里的夏天很热,而黑暗可以带来凉爽。但这并不是一种友善的黑暗,卡勒姆意识到他的双手变得黏糊糊的。

当他踏入起居室时,他能够看见母亲坐在厨房里,在窗前形成一道剪影。卡勒姆松了一口气,不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然后他开口叫她,但他的话哽在了喉咙口。他现在意识到,她正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坐着,靠在椅背上,手臂垂在两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