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幽灵·自那以后(第2/3页)

总之,我总觉得他留在那个分公司绝不是什么好事——只要在那片土地一天,他就始终被S美束缚着。

“T先生……恕我冒昧一问,您是不是有什么开心的事?我感觉,跟我们之前见面那次相比,您好像开朗了很多呢。”起初的醉意一过,稍有些清醒之后,我半开玩笑地问道。

“啊!我怎么还把最重要的事给忘了。那篇小说的事,还没有好好谢谢您呢!”

只见他答非所问地那么说着,又向我低头致起谢来。

“哪里哪里,那种事就不必再提了……倒是您,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呀?”

“说起来……还真是一件相当好的事情呢。而且这一切,全都是那篇小说的功劳噢。”

“那篇小说的功劳?”

真是个让我完全摸不着头脑的回答。

只要是读过那篇小说的人想必都知道,就算再怎么美化,那也不是个让人开心的故事。让我自己说的话,应该是一个气氛阴暗的故事才对吧。

那样的《海岸幽灵》,到底能给他带去什么样的好事呢?

“专业人员的技术,果然是了不起啊。再加上老师的文章格外浅显易懂,书中描写的情景,给人一种历历在目的感觉……所以,就连家父那样缺乏文学素养的人,都理解得十分透彻呢。”

“谢谢您的夸奖。”

难得被人当面褒奖,我不知该作何表情,只好低头掩饰害羞,隔了半晌才赫然意识到——刚才他说了,父亲!

“难道说,您的父亲读过《海岸幽灵》了?”

不用说,T的父亲,当然就是把S美变成自己情人的那个公司总裁了。把自己妻子的耳环,就那样作为礼物送给了年轻情人的那个男人——他读了那篇小说?

这下可……麻烦了。

老实说,在撰写《海岸幽灵》一文的时候,我也并非全然没有预想到这种事态的发生。既然本人还健在,T的父亲自己在哪里看到那个故事的可能性就不会是零。只要他读了那个故事,那么不管我怎样改动过细节,他都不可能不发现那是一篇记录了自己恶行始末的小说。

然而说实在的,那时的我想的是,倘若真的那么凑巧也无妨。听过T的讲述,我对S美十分同情,因而对T的父亲亲手毁掉了一个女人的一生却没有受到任何惩罚的事,多少有些愤愤不平——按照T的叙述,他的父母尽管因此不合,但夫妻关系最终还是恢复了原样,而S美的家人也没有向他要求任何赔偿。

当然,我也没有什么借此施以惩罚的狂妄念头,只是打心底里希望,通过阅读这篇小说,能让他心中多少有些隐隐作痛。

可一想到故事真被读了,我的心中还果然是难以平静,倒不是笔伐得手的快感尽数泯灭,而是对自己仅凭片面之词就断然给人定罪的做法心虚不已。

“要说是读的话,倒还略有不同。是我朗读给他听的哟。”面对陷入沉默的我,T以明快的口吻说道,“事实上,家父在三年前就因为脑溢血瘫痪了。虽然运气不错保住了性命,但是从那以后,就再也不能随意行动……话也不会说了,基本就是整天躺在床上。”

“那真是……太不幸了。”我下意识地附和道。

“家母早就去世,家父无人照看……就因为那样,我才向公司申请人事调动,让我回东京工作。这样一来,就可以住在自家的房子里了,而且,看护起来也是在东京比较方便嘛。”

“那就是说……T先生一直都在照看令尊了?”

“是的。白天交给护理人员照看,晚上就是我一个人了。”

尽管我并没有看护病人的经验,却也能轻易想象那是多么辛苦的事。三十过半正是在公司里最受重用的年纪,也不能保证不会突然就被要求加班。没有相当的觉悟,是做不了那样的事的。

可是——

给那样身患重病的父亲朗读《海岸幽灵》,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您不必多想,就是字面上的那个意思。我在不能动弹的父亲枕边,逐字逐句地念了那篇小说。给他念了好几百遍吧,故事的开头,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呢。”

说完,T便开始背诵道:“我来讲件奇怪的事吧。那是去年,我在某个海岸的一段亲身经历。去年春天,我得知,住在北陆的姑姑身体抱恙,被送进了市医院接受治疗……”

“请打住。”见T颇有些得意地背诵起了《海岸幽灵》的开场部分,我慌忙制止了他,“T先生,您不觉得那样做有点太过分了?”

对着已然失去行动能力的父亲,反复朗读以其当年罪业为原型写成的小说——从某种意义上讲,不就等于是严刑拷打吗?更何况,写下那篇小说的人还是我。

“为什么呢?”T有些不解地问道,“我爸他,可是亲手毁掉了S美的一生啊。那种程度的罪,难道不应该心甘情愿地领受惩罚?老师您不也是怀着这样的心情,才写下了那篇小说的吗?”

“不,我并不是出于那样的……”

至少,那并不是为了折磨T的父亲才写下的作品。

“好吧,老师究竟是出于何种意图写作这个问题,就先放到一边……总之,我是打心底里感谢那篇小说的存在。如果没有那篇小说,我想我会忍不住对瘫痪在床的父亲大打出手的。甚至说不定,还会做出更加过分的事来。但是,比起那样做,还是朗读《海岸幽灵》对他更有杀伤力。”

听到这话的瞬间,我感觉全身都竖起了鸡皮疙瘩。对于一个以写作为生的人来说,自己写下的作品成为虐待他人的工具——再没有比这更甚的痛苦了。

“好在耳朵和脑子,都没出什么问题……比如说,对于S美小姐外貌的描写——‘那个人身材纤细,个子高挑,留着一头少年般的短发,上身穿着薄薄的蓝色春季外套,下身配一条白色长裤。裤子并不像时下流行的那样紧贴腿部,而是整体较为宽松,但越靠近脚踝就越细的款式……’只要一读起这个部分,躺在床上的他,眼睛里就会微微渗出泪水呢。”

说罢,他又再度一字不差地背诵起《海岸幽灵》中的片段。

“还有,老师对于被S美逼要耳环而困惑不已的那个场景,她应该是在大喊着吧——‘你骗人!你们这些人,全是骗子!’读到这里的时候,我爸他就会发出野兽般的悲号。这是他终于明白,自己的欺骗到底对她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了吧。”

“请等一下!”

对他这样说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拍响了桌子。

“T先生,你到底是怎么理解别人的创作的?”

“可是,写下那些的人,正是老师您自己吧?”

被那么一反问,我又不知应当如何接下去说了。没错,写下那些的人是我。但尽管那些文字的确出自我的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