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迷失(第2/3页)

“你又开始说维特里安话了。”和卡佐不同,安妮对这话题全无兴趣。她真后悔挑起他的兴头。“我们还是继续聊雪吧。说说你对它的看法——用王国语。”

“对我来说是新事物,”当他转换语言之时,他的嗓音也从轻松简短的乐曲转为冗长笨拙的吟咏。“埃微拉没有。非常,呃,奇怪。”

“是奇妙。”她纠正道。奥丝姹吃吃笑出声来。

说实话,安妮一点儿也不觉得这雪美妙——它让她觉得很麻烦。可卡佐的语气很真诚,而且不管她自己怎么想,他对着洁白的雪花咧嘴的样子的确能令她忍俊不禁。他十九岁,比她大上两岁,但仍旧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可她偶尔也能看到他身体里的那个男人呼之欲出的样子。

尽管这场交谈中有令人不悦的转折,可安妮还是感到了片刻的满足。她很安全,有朋友相伴,就算整个世界都已陷入疯狂,可她至少对自己的处境心知肚明。四十来人不足以解救她的母亲和夺回克洛史尼,可很快他们就将抵达艾黎宛姑妈的宅邸。艾黎宛有些士兵,而且她或许知道在哪可以招募到更多人手。

在那之后——噢,她就能一步一步建立自己的军队。她对军队的所需一无所知,有时候——特别是在晚上——她会烦心得难以入睡。可眼下,不知怎么,她又觉得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她的视野边缘有什么东西突然动了一下,可等她转过目光,它却不见了踪影……

安妮斜倚树干,呼出一口严霜,只觉光线正逐渐黯淡。

卡佐在哪儿?其他人在哪儿?

她又在哪儿?

她还记得最后一件事。他们正从旧国王大道向北进发,穿过切沃洛彻森林,前往罗依斯。几年前,她曾和姑妈丽贝诗一同骑马前往那里。

她的护卫尼尔·梅柯文离他们只有几步之遥。奥丝姹放慢马速,去和斯蒂芬——那个来自维吉尼亚的年轻人——聊天。御林看守埃斯帕·怀特在前方巡视,而在邓莫哥加入她麾下的那三十名骑手则分散在她周围稍远的地方,以便护卫。

接着卡佐神情一变,手握向剑柄。阳光也似乎转为明亮的黄色。

这儿还是切沃洛彻吗?究竟过了几个钟头?

还是几天?

她想不起来了。

她该不该等别人来找自己呢?又或者,能够来找她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她的敌人会不会没等杀光她的护卫就把她掳走了?

当她发觉自己想法中的矛盾时,心也沉了下去。除非尼尔爵士死去,否则他是绝不会让她被人俘虏的,卡佐也是一样。

仍旧瑟瑟发抖的她意识到,解释自己目前处境的唯一线索,就是那具死尸。

她不情愿地在雪中跋涉,回到他的身边。她借着逐渐昏暗的阳光俯视着他,搜寻着先前可能遗漏的细节。

他已经不年轻了,可她说不准他的年纪究竟多大。也许有四十了吧。他穿着一件灰黑色的羊毛马裤,胯部沾满污迹——多半是他自己的尿。他脚上的黑色半高筒靴样式简朴,鞋底几乎磨穿。他的衬衣也是羊毛制的,可里面那件钢制胸甲却把外衣撑得鼓鼓囊囊。胸甲上满是凹痕和磨损,最近才上过油。短刀旁是一把短小的阔刃剑,插在浸油的皮鞘中。剑鞘安放在腰带上,旁边是一块褪色的黄铜盾牌。他身上没有佩戴任何证明自己所属势力的信物。

她努力不去看他的脸或是那道鲜血淋漓的伤口,双手在他的衣物上轻轻拍打,寻找可能藏匿在内的东西。

在他的右腕处,她发现了一个怪异的标记,是通过烧灼或是染色留在皮肤上的。标记是黑色的,形状就像新月。

她小心翼翼地触摸着标记,一股轻微的眩晕感旋转着穿过她的身体。

她将手探向死人的肘部,触摸到了某种潮湿温热的东西,她只觉嘴里发咸,鼻腔充斥铁的气息。她震惊地发现,尽管他的心脏早已不再跳动,可他体内生机尚存,只是正飞快流逝。他还要多久才能完全死去?他的灵魂是否已然离体?

在圣塞尔修女院里,他们没教过她多少和灵魂相关的东西,但她学过些肉体方面的知识。她观看并参与过几次解剖,也记住了——她自认为记住了——大多数器官和对应的体液。灵魂并非它们的一员,但那个封闭在颅骨中的器官能够与它建立联系。

回想修女院的时候,她的心里浮现出莫名的冷静和超然。她试探性地伸出手,摸了摸尸体的额头。

刺痛感攀上她的手指,穿过手臂,直入胸腔。当它长驱而上,越过脖颈,钻入她的大脑之时,她突然感到昏昏欲睡。

她的身体变得遥远而无力,接着听到自己嘴边吐出一声轻微的喘息。整个世界嗡鸣着乐声,几乎融入那片悠扬的旋律。

她的脑袋甩向后方,接着再次低垂,而她似乎费了好一番力气才睁开了眼皮。

世界变得不太一样了,可很难说清差别在哪里。阳光很奇怪,一切都显得虚幻不实,可森林和雪地还是老样子。

她定睛细看,只见那死去男子的双唇间,有黑水正潺潺流出。它沿着他的胸膛顺流而下,蜿蜒着流过几王国码远的雪地,涌入一条更宽的溪水。

她的视野突然变得宽广起来,上百条类似的溪流骤然出现。接着是上千条,上万条黑水,它们交汇为更宽的溪流与河水,最终汇入一片如海洋般宽广而黑暗的水域。就在她注视时,那男人仅余的生机也已被黑水卷走,就像在一条映有黑发少女倒影的溪流上漂浮的树叶……

啤酒的气息……

熏肉的滋味……

有个面容似魔非人的女子,令人心生恐惧,可她几乎已经忘却恐惧的味道……

然后他逝去了。他唇间涌出的溪流化作涓滴,最终戛然而止。可在生者的世界里,黑水仍旧川流不息。就在那时,安妮发现有东西在注视着她:她能感觉到它穿透森林而来的视线。模糊的恐惧感涌上心头,而她突然一点也不想知道那东西的真实身份了。女恶魔的形象在死去男人的双眼中再度变得清晰,而那面容可怕到不可能是他亲眼所见。

是死亡圣者梅菲提来找他了吗?会不会也是来找安妮的?

或许是个伊斯崔嘉,也就是维特里安传说中那种会吞噬受诅者灵魂的修女?又或许是某种无法想象的东西?

不管它是什么,它靠近了。

安妮鼓起全身的勇气,强迫自己转过脸——

——然后把一声尖叫咽回肚里。她眼中不见清晰的形体,只有脑海里的一连串模糊的印象。庞大的双角,高及天际,而它的躯体铺展而开,跨越林间……

先前的黑水化作蔓藤紧贴在它的身上,就像无数条水蛭,尽管它的上百只利爪不断撕扯,可每一条藤须掉落时,都会有另一条——或者另两条——取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