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6页)

卡茜亚说:“等一下。”她去了另外一个房间,拿回一根拨火棍和一只厚皮手套,都是用来搅动木炭的。克丽丝塔娜看她来了又去,眼神迟钝,样子并不好奇。

我们用拨火棍横向压住泽西的脖子,从床的两边把他按下去。然后我们勇敢无畏的卡茜亚戴上手套,伸手从上方捏住他的鼻子。泽西的头左右乱扭,卡茜亚也坚持不放手。直到他不得不张口呼吸。我把那口酏剂倒进去,勉强及时跳开。他下巴上顶,设法咬住了我天鹅绒衣袖上一条长长的流苏。我扯断了退开,仍用抑扬顿挫的语调念诵咒语,卡茜亚也放开他,回到我身边。

随后并没有出现我记忆中的灿烂光芒,但至少泽西可怕的吟唱声停了下来。我看见透出微光的酏剂流下他的喉咙。他躺倒在床,身体左右扭动,发出粗重的抗议声。我继续吟唱咒语。我已经两只眼睛流泪:我觉得太累了。这简直就跟刚进龙君石塔的日子一样辛苦——甚至更糟糕,但我还是继续念诵,一想到有可能终止眼前的可怕场景,我就不能停下来。

听到我的念诵声,克丽丝塔娜慢慢在另外一个房间站起来,来到门口,脸上带着可怕的希望。酏剂的光芒像一团火炭一样,在泽西腹部闪烁,他胸部和手腕上的几道血痕在慢慢愈合。就在我念咒语的同时,丝丝缕缕的暗绿色浊流掠过那光源,就像轻云飘过满月表面。越来越多的浊流在周围集结,渐渐浓重,直到光源全部被吞没。他慢慢停止挣扎,在床上安静下来。我的念诵声逐渐平息。我小步靠近一点儿,还抱着希望,但——他抬起头来,眼睛焦黄——而且疯狂,又开始对我尖声大笑。“再试一次,小阿格涅什卡。”他说着,像狗一样凌空撕咬,“过来,再试一次,过来,过来!”

克丽丝塔娜惨叫出声,顺着门框瘫倒在地上。泪水刺激着我的眼睛:我因为失败觉得恶心,内心一片空洞。泽西正在可怕地大笑,又扭动身体让床逼近,沉重的床腿重重击打在木地板上:情况并没有一点儿改观。黑森林赢了,这污染过于强大,程度过强。“涅什卡。”卡茜亚轻声叫我,她很难过,也是在问我。我用手背抹了一下鼻子,一脸凝重地再次伸手到包里。

“把克丽丝塔娜带出房子。”我说,等着卡茜亚扶起克丽丝塔娜出门。她已经在柔弱地哭泣。卡茜亚临走时关切地看了我一眼,我想要给她一个微笑,嘴巴却不听使唤。

缓缓靠近那张床之前,我解下套装厚厚的丝绒罩裙,用它蒙住脸,鼻子和嘴都包了三四层,差点儿把自己憋死。我深吸一口气,闭住气打开那个烟雾腾腾的灰色小瓶,倒了一些石化药水在泽西扭曲的、怪笑着的脸上。

我把瓶盖塞回去,尽快向后跳开。他吸了一口气:那烟正渗入他的鼻孔和嘴巴。他的脸上掠过一丝惊异,皮肤开始变灰,硬化。他瞠目结舌地定住,再也发不出声音,身体也安静下来,双手交握,腐蚀气息淡去。石化状态像波浪一样涌过他全身,转眼就完成,我浑身发抖,释然又恐惧:现在有一尊雕像躺在床上,只有疯子才可能刻出的那种雕像,愤怒的脸扭曲成了非人的怪样。

我确定瓶口彻底封死了,把它放回背包,然后才去打开门。卡茜亚和克丽丝塔娜都站在院子里,积雪没过脚踝。克丽丝塔娜满脸是泪,茫然无助。我把她们带回房子里:克丽丝塔娜走到狭窄的门边,看床上那尊奇怪的雕像,它已经暂停一切生命迹象。

“他现在感觉不到任何痛苦,”我说,“也感觉不到时间流逝:这些我可以向你保证。这样子,如果龙君真的有办法祛除他体内的邪气……”我没说下去。克丽丝塔娜瘫软在椅子里,垂着头,就像无力负担自己的体重。我并不清楚自己是真正帮到了她,还是仅仅停止了自己的煎熬。我从来没听过被侵蚀到泽西这程度的人恢复正常。“我不知道该怎样救他,”我小声地说,“但或许——龙君会知道,这样就可以撑到他回来。我觉得值得一试。”

房子里至少暂时清静下来,不再有号叫声和恶臭味。克丽丝塔娜脸上那种可怕的空洞感渐渐消失,回想起来,之前她像是失去了思考能力。过了一会儿,她一只手按住隆起的腹部,低头看向那里。她已经如此接近预产期,我觉得甚至能看出胎儿在衣服下面蠕动。她抬头看我,问了句:“牛儿们呢?”

“烧死了。”我说,“一头都没剩。”她低下头:没了丈夫,也没了奶牛,还有孩子马上要出生。丹卡当然会试着帮她,但今年冬天,村子里每个人的日子都会很艰难。我突然说,“你有没有衣服给我穿,我拿这套跟你换?”她愣愣地看着我,“我穿这身儿,真是一步都走不动了。”她翻出一套破旧的家织布衣服很怀疑地递给我,加上一件做工粗劣的羊毛斗篷。我高高兴兴地把那堆天鹅绒、丝绸和蕾丝边衣物堆在她身旁的桌子上:这些东西的价值,至少超过一头奶牛,而这段时间,村子里的牛奶肯定要涨价。

卡茜亚跟我终于离开时,天快要黑了。畜栏那边的火堆还在继续燃烧,从村子另一端发出橘黄色光芒。所有人家还都空着。冷气侵入我单薄的衣服里面,我累得不成样子。我硬着头皮紧跟在卡茜亚后面,她在雪地里给我踩出一条路。时不时还回来扶住我,给我些支撑。我好歹还有一个念头值得高兴:我已经无力马上返回石塔。所以,我可以回家找我妈,直到龙君赶来找我:现在还有什么更好的地方可去呢?“他至少也要过一星期才能回来,”我告诉卡茜亚,“也许他受够了我,就让我留在家里算了。”其实这个想法,连我自己脑子里都不该有的。“不要告诉任何人。”我赶紧补充。她站住,转身张开双臂,把我紧紧抱在怀里。

“我一直都做好了被带走的准备。”她说,“这么多年——我一直都鼓起勇气准备被带走,但当他带走你的时候,我还是觉得难以承受。就好像一切准备都变得毫无意义,世界还跟以前一样,就像你从来没有出现过——”她停下来。我们站在那儿,拉着手,又哭又笑,然后她的脸色突然变了,拉住我的胳膊,把我往后拽。我转身去看。

它们缓缓走出树林,步幅很大,脚掌张开,轻柔到无须踩破积雪坚硬的表层。我们村子旁的树林里,有时会出现狼群,它们来去如风,平常只是一群轻捷的灰影。有时会带走一只受伤的绵羊,但在猎人面前会望风而逃。这些可不是我们常见的狼。这些狼体态强壮,一身白毛,后背到我腰那么高,粉红色舌头从大嘴里伸出好长:巨口,长满密集的尖牙。它们看着我们——它们在看我——用那些灰黄眼眸。我想起卡茜亚说过的,最早出现异常的牛,身上都有狼咬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