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黑梭”是上校的私人座机,用来更快速地往返于诺尔塔和湖境之地,因此它便不仅仅是交通工具,更是个珍贵的补给库。这上面装载着武器,配备着医疗用品,甚至还留着上次飞行时补充的食物。法莱和奇隆把这些物资分门别类地放好,从绷带堆里捞出枪来,然后给谢德的肩膀重新包扎了一番。谢德的腿怪异地绷直,承重的地方不能打弯,但他一点儿也没有流露出觉得痛的样子。尽管个子不高,他却是我们家里最强悍的人之一,仅次于常年痛苦因而神经紧绷的老爸。

我的呼吸突然变得粗粝,刺痛着我的喉咙,狠戳着我的肺。老爸、老妈、吉萨、哥哥们。在一路奔逃的旋风中,我把他们忘了个干干净净。上一次也是,当我变成了梅瑞娜,提比利亚国王和伊拉王后拿走了我的破衣烂衫,给了我绫罗绸缎,我在好几小时之后才想起家里的爸妈,而他们正等待着可能再也回不来的女儿。现在,我又让他们陷于等待之中,甚至可能因为我的所作所为面临危险——上校一定气疯了。我把头埋进手里,不断咒骂自己:我怎能忘了他们?我才刚刚回来。我怎能这样把他们抛下?

“梅儿?”卡尔压低了声音,不想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他们没必要看见我缩成一团,一呼一吸都在自责。

你太自私了,梅儿·巴罗。你是个又自私又愚蠢的女孩。

发动机的低声嗡鸣,之前还是缓缓的、稳定的安慰,现在却变成了沉重的压力。它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像是塔克岛岸边的海浪,永不停息,铺天盖地,席卷淹没一切。有那么一瞬间,我真想沉溺毁灭,可随后我就感到了阵阵电流——没有疼痛,没有回忆,只有力量。

一只手放在我的脖子后面,暖意直抵皮肤,将我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大拇指慢慢地、匀速地画着圈子,按着我从不知道的一个穴位。这让我感觉好点儿了。

“你必须冷静下来。”卡尔的声音越发低了。我斜着眼睛,瞥见他俯身靠近我,嘴唇几乎要碰到我的耳朵了。“飞机很娇气,受不了闪电风暴。”

“对,”我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好吧。”

他的手没动,仍然压在我后颈的那个穴位上。“用鼻子吸气,用嘴呼气。”他引导着我,声音低沉平和,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了惊吓的动物。我觉得他就算真这么想也不算错。

我觉得自己像个小孩,但还是接受了他的建议。每一呼,我都让一些念头随之释出,可每一吸,带回来的是更加严苛的思绪。呼——你忘了他们。吸——你杀了人。呼——你导致了他人殒命。吸——你孤单无依。

最后一个念头不是真的,卡尔就是证明,还有奇隆、谢德、法莱,他们都在。但这感觉我怎么也挥之不去:虽然他们都在这儿,可是没有一个人是站在我这一边的。就算有一整支军队在我身后,我也还是孤独一人。

也许新血能改变这种情况吧。无论如何,我必须得找到他们。

慢慢地,我坐直了,卡尔的手也随之调整了位置。他又按了好一会儿,直到确定我不再需要他了。温热倏然消失,我的脖子感到一片寒凉,但是,让他知道我能自己坚持下去,这很是令人骄傲。于是我举目远眺,看着舷窗外朦胧飘过的云彩、闪耀的阳光和下面的大海。带着白沫的海浪勾勒出一长串小岛,每一座都延伸出沙地、滩涂,或是废弃的桥梁。几个小渔村和几座灯塔散落其间,看上去温和无害。我的拳头却握紧了:那上面也许有哨兵、警卫,会发现我们。

群岛中最大的一座岛有个海港,里面停满了船只,以其体积和船体上银色、蓝色相间的涂装来看,它们应该是属于海军的舰船。

“你知道自己正在干什么,对吧?”我问卡尔,但眼睛仍然看着那些岛屿。谁知道那里会有多少银血族正在寻找我们?海港里又挤满了船只,能藏住不少东西。也能藏住人——比如梅温。

卡尔却似乎毫不在意。他伸手抓了抓冒出来的胡楂儿,摩挲着粗糙的皮肤。“这是巴恩群岛,没什么好担心的。至于爱国者要塞在……”他说着粗粗往西北方向一指。我只能勉强辨认出陆地的轮廓,映着金色的阳光。“我会尽可能久地避开他们的传感系统。”

“避不开时呢?”奇隆突然出现在我们身后,倚着我的座椅椅背,他的眼神来回跳跃着,看看卡尔,又看看下面的岛屿。“你觉得你能快过它们?”

卡尔一脸平静,胸有成竹:“我知道,我能。”

我不得不用袖子遮住笑意,因为这会让奇隆恼羞成怒的。虽然在今天之前我都没和卡尔一起飞行过,但我可见识过他驾驶飞车的英姿。只要他的飞行技术抵得上驾驶那两轮“死亡陷阱”技术的一半,我们就足以高枕无忧了。

“但我没必要飞得那么快,”卡尔对奇隆的无语十分满意,继续说道,“每架飞机都有专用的呼叫信号,好让要塞知道它们的精确位置。一旦我们进入传感系统范围,我就发出旧的信号,不会有人去检查好几遍的。”

“听起来并不保险嘛。”奇隆咕哝着,想搜寻其他理由来给卡尔的计划挑刺儿,但这个打鱼男孩很快就发现自己完全不是对手。

“这办法行得通。”法莱插进来说,“上校以前就是这么干的,否则他就无法搞定这些传感系统了。”

“如果没人知道反抗者里面有飞行员就好了,”我想缓和一些奇隆的尴尬,于是说,“这样他们就不会在空中搜寻丢失的飞机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卡尔突然紧张起来。他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震得椅子直晃。“仪器设备的响应是很迟钝的。”他粗略地解释道。谎言,拙劣的谎言,看他阴云密布的脸色就知道。

“卡尔?”我叫他。但是他没有转身,甚至没有任何回应,就朝着飞机尾部扬长而去。其他人眯起眼睛盯着他,仍然警惕着,戒备着。

我则只能瞪着他,迷惑不已。这是怎么了?

我没管他,让他自己去思索筹谋吧。我到谢德那儿去,他还是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绑着做工精良的夹板,腿伤似乎好些了,不过还是离不开金属拐杖。毕竟他在纳尔希挨了两颗子弹,我们当中也没有皮肤愈疗者,轻轻一碰就能让他复原。

“你需要什么吗?”我问。

“如果有水就太好了,”他不情不愿地说,“还有吃的。”

我很乐意能为他做点儿什么,哪怕只是小事。我从法莱的储备里拿了一只水壶,两小包食物,原本还以为她会为定量配给的存货而计较,可她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她占据了我之前在驾驶舱的座椅,看着窗外,为空中掠过的景色而着迷。奇隆在旁边无所事事地待着,可就是不碰卡尔的座椅。他不想被王子挖苦训斥,而且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仪表盘。他这副样子让我想起了逡巡在玻璃碎片边的小孩——很想摸一下,可又知道不应该那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