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这不是“黑梭”。

卡尔驾驶的是一艘宽大的货运飞机,是用来运送车辆或机器的。现在,货舱里有三百多个逃出来的囚犯,很多人身上有伤,全都处于“炮弹休克”状态。这些人大部分是新血,也有一些银血族,他们单独聚成一堆儿,等待着未知的命运。至少在今天,这两个族群看起来全都一样:衣衫褴褛,精疲力竭,饥肠辘辘。我不想到他们那儿去,所以就一直待在机舱的上层。好歹这一区域是安静的,和下面的货舱由一条狭窄的楼梯井相隔,驾驶舱也有道门关着。我脚下放着两具尸体,我完全无法靠近他们。其中一人身上盖着白布单,在一刀穿透的心脏位置浸出鲜红的血。法莱跪在他身边,一动不动,一只手伸进布单下面,紧握着我哥哥冰冷的手指。而另一具尸体,我拒绝将其遮盖。

伊拉死去的面容相当丑陋,闪电扭曲了她的肌肉,把她的嘴角拉扯成一个冷笑——她活着的时候也许都未必能做得出这表情。她简单的制服熔进了皮肤里,浅金色的头发几乎烧没了,只剩下几绺,像补丁似的。至于其他尸体,她的警卫们,全都七零八落了,被我们丢在跑道上任其腐烂。但这位王太后,不会被认错。所有人都认得出这具尸体。我无比确定。

“你应该躺一躺休息一下。”

这尸体令奇隆心神不安,这是明摆着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明明应该额手称庆才对。“让莎拉为你检查一下吧。”

“去告诉卡尔,改变航线。”

奇隆看着我眨眨眼,迷惑不解:“改变航线?你在说什么呢?我们要回山谷营地去,要回家——”

家。这么孩子气的字眼,不禁令我冷笑:“我们要回塔克岛去。请转告他。”

“梅儿。”

“去啊。”

他没动。“你是疯了吗?你不记得塔克岛是什么地方了?你回去了上校会怎么对你啊?”

疯了。但愿。我真希望自己的神志被这种人生逼疯。简简单单地疯掉,也不失为一种轻松啊。“他想试试就请便。但现在我们人多势众,即便对他来说也是。等上校看到我带回了什么,我想他根本无法拒绝我们。”

“你是说尸体?”奇隆屏住呼吸,颤抖起来。吓到他的不是尸体,我心平气和地意识到,吓到他的,是我。“你要把尸体给他看?”

“我要给所有人看。”我又说了一遍,更加坚定,“去告诉卡尔改变航线,他会明白的。”

这话刺痛了奇隆,但我毫不在乎。他收回温和,神色冷硬,退出去照我说的做了。驾驶舱的门在他背后重重关上了,可我几乎没注意到。我脑子里想的全都是比这小小无礼更重要的事。他是什么人,可以质疑我的命令?他一文不名,只不过是个好运气的打鱼小子,被我的愚蠢好心一直保护着罢了。可是谢德不同。他是个传动者,是新血,是了不起的人。他怎么能死掉?而他并不是唯一一个。不,一定还有很多人没跟上来,没逃出来,死在了监狱里。我们只有在降落之后才能知道谁死了,谁上了“黑梭”。我们将要降落在一座岛上,而不是飞跃千山万水,返回那深山密林里的山谷营地。

“你那位预言家,可曾告诉你这些了?”

这是我们离开克洛斯之后法莱说的第一句话。她一直都没有流泪,但她的声音是嘶哑的,仿佛已经大喊大叫了好几天似的。她的眼睛骇人极了,布满了红血丝,虹膜是深蓝色的。

“那个傻瓜,乔,那个让我们这么干的傻瓜。”法莱继续说道,转头看着我,“他告诉过你谢德会死吗?他说了吗?我想这不过是闪电女孩的又一个廉价牺牲罢了,只要这能让你控制更多的新血就行,只要这能让你有更多士兵去投入一场毫无头绪的战争就行。用一个哥哥换取更多亲吻你双脚的追随者,这交易还不赖,不是吗?尤其是还赚了一个王太后呢。谁还会在乎一个无名之辈的死?你都弄到她的尸体了!”

我给了她一个耳光。她往后猛退,惊讶多过疼痛,倒下去的时候抓住了白布单,露出了我哥哥苍白的脸。还好,他的眼睛是闭上的,也许,只是睡着了。我走过去,把布单拉回原位——我不能多看他——但她用肩膀狠劲儿撞我,用身高优势把我卡在舱壁上。

驾驶舱的门“嘭”的一声弹开了,两个男孩听到我们吵闹,一起冲了出来。卡尔把法莱拎开,轻踹她的膝盖窝,她便踉跄着退开了。奇隆就没那么神勇,只是用两只胳膊把我抱离了地面。

“他是我哥哥!”我冲法莱喊道。

她也大叫着回敬我:“他远不止是你哥哥!”

她的话让我想起了什么。

当她怀疑的时候。乔让我转告她一句话。当她怀疑的时候。现在,法莱确实是在怀疑。

“乔确实告诉过我一句话,”我说着想推开奇隆,“那句话是要对你讲的。”

法莱往前冲着,张牙舞爪的,但是又被卡尔按回去了。卡尔脸上挨了一肘击,不过还是紧紧压住她的肩膀。她动弹不得,却仍然不停挣扎。

法莱,你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罢手。我曾经为此敬佩你,现在我却只觉得同情你。

“他告诉我的是,你的疑问的答案。”

她停了一瞬,呼吸都变成了充满恐惧的小小喘息。她盯着我,睁大了眼睛。我几乎能听到她的心脏怦怦直跳。

“他说‘是的’。”

我并不明白这句话有什么深意,但它显然击中了法莱。她瘫了下去,两只手抱着头,把脸藏在剪得短短的金色刘海后面。我看见了她的眼泪。她不会再闹别扭了。

卡尔也知道,于是放开手,往后退了几步,差点儿踩到伊拉变了形的胳膊,连忙避之不及地躲开了。“让她自己待会儿。”他咕哝着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都能造成瘀伤了。他几乎是把我拖走的,完全不顾我的抗议。

我不想把她放在这儿。不是法莱,是伊拉。虽然她伤痕累累,烧得乱七八糟,眼睛也呆滞僵硬了,可我还是不相信她的尸体是死透了的。这担忧蠢极了,但我就是有这种感觉。

“我的天啊,你到底怎么了?”他怒骂着,“咣当”一声摔上了驾驶舱的门,把啜泣的法莱和皱眉苦脸的奇隆关在了外面。“你知道谢德对她来说——”

“你知道他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答道。文明有礼并不是我首要在意的事,但我尽力了,声音都是打着颤的。我最亲密的哥哥。我曾失去过他,现在再次失去了。而这一次,他不会再回来了。永远不会回来了。“你没见过我对人大喊大叫。”

“你说的对。你只是杀死他们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