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4页)

装卸货物的吊臂仿佛一团朦胧的黑影,贝莉丝和赛拉斯坐在那影子底下,就着冬景饮酒。赛拉斯在他的小包里翻找拔塞钻时,贝莉丝看到一本鼓鼓囊囊的笔记本。她取出笔记本,询问式地望着他。赛拉斯点头表示同意,于是她打开本子。

那里面有单词列表:学习外语的笔记。

“大部分是在成戈利斯记下来的。”他说。

她缓缓浏览一页页的名词与动词,最后翻到一些类似日记的段落,其中标注着日期,而且用了某种难以理解的速记法,单词缩写为两三个字母,标点也被省略。她看到货品价目表,还有一些铅笔素描小图,画的是格林迪洛,令人不寒而栗:硕大的眼睛和牙齿,模糊不清的附肢,鳗鱼一般扁平的尾巴。纸页间还附有胶印照片,似乎是在昏暗的光线中偷偷拍下的,色泽阴沉木讷,还沾染着水渍,其中的身影也由于水泡和纸张中的杂质而显得更加狰狞。

笔记本里有几幅成戈利斯的手绘地图,标满了箭头和注释,另有一些寒爪海周围的水域图,勾勒出水下地貌,包括丘陵、山谷,以及格林迪洛要塞,并不心翼翼地逐页修正。而不同的岩石质地也用各种颜色标出,例如花岗岩、石英、石灰石等。还有若干机械结构的素描图,有点儿像防御器械。

她在翻看过程中,赛拉斯俯身凑近,指点着图中的地形。

“这是紧挨着城市南边的一条峡谷,”他说,“直接连到分隔海洋的岩礁。那边的塔”——一团形状不规则的墨水——“是人皮图书馆,这些是海鞘养殖场。”

接下去的页面中画着各种裂隙与坑道,爪子状的机器,以及类似锁和闸门的结构。

“这些是什么?”她说,赛拉斯瞥了一眼她所指的东西,然后笑出声来。

“噢,伟大发明的萌芽——诸如此类的玩意。”他微笑着说。

他们背靠着一个覆满植被的树墩席地而坐,不过那也有可能是被泥沙埋没的罗盘箱残骸。贝莉丝搁下赛拉斯的笔记。她靠向赛拉斯,开始亲吻他,虽然还不太自然。

随着他轻柔地作出回应,她感到一阵冲动,更加用力地贴向他的身体。她稍稍后撤,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愉快而犹疑地注视着自己。她试图解读他的思维,分析他的行为与反应,但却无从下手。

对此,她虽然甚感挫败,但她知道,他的抵触情绪与自己是一致的,他们俩对舰队城,对这座荒诞城市的憎恨如出一辙,这让她产生了亲近感。即便是如此冷冰冰的共同语言,也能带来超乎寻常的解脱与释怀。

她捧着他的脸使劲亲吻,他的反应很热切。他的手臂缓缓搂住她的腰,微曲的手指穿过她的头发。她从他怀中挣脱,抓起他的手,牵着他沿公园蜿蜒的小径往回走,前往左舷方向,回到她的家。

在贝莉丝的房间里,赛托斯默默地看着她除去衣衫。

她放下高高束起的头发,将裙子、衬衫、外衣和裤子挂到椅背上,赤身裸体站在窗口透进的微光中。赛拉斯热血沸腾。他将衣服扔得到处都是。他再次朝她露出笑容,最后,她叹一口气,回了一个不以为然的微笑,几个月来,这似乎还是头一回。微笑带来一点点意料之外的羞怯,而羞怯跟微笑一样转瞬即逝。

他们不是小毛孩,并非毫无经验。他们不需要摸索,也不会惊慌。她朝他走去,劈开双腿坐到他身上,动作熟练流畅,充满情欲。她迎合着他前后移动,而当他将双手从她身下抽出来之后,他也懂得如何支撑她的运动。

激情、熟练、热切,没有爱,但不乏乐趣。她再次露出微笑,随着一声喘息,高潮给她带来强烈的解脱与愉悦。她已让他知道,自己有多喜欢做爱,并获知他亦有同样的嗜好。她躺在狭窄的床上,抬头看他(他闭着眼睛,脸上冒着汗)。她暗自内省,发现自己依然孤独,依然如往常一样,对此处毫无感情。要不是这样才怪。

但是,但是。即便如此,她再次露出微笑。她感觉好多了。

三天来,坦纳一直躺在手术室里,他被绑定在木桌上,感觉到塔和船在身体底下轻微缓慢地晃动。

三天。在绳索捆绑之下,他每次只能稍稍动弹一下,略微往左或往右挪移。

大部分时候,他都在混沌的梦境中游弋。

外科医师对他很仁慈,在不至于造成伤害的前提下,尽量给他上麻醉,因此坦纳总是一阵清醒,一阵迷糊,在意识的边缘徘徊。医师给他喂饭,给他擦身,就像照顾婴儿。他会喃喃自语,也会对着医师咕哝。医师闲暇之余便坐在坦纳身边,跟他聊天,少则几分钟,多则数小时,仿佛他那荒诞吓人的反应真有什么意义似的。坦纳时而吐出几个字,时而闭口不言,时而抽泣,时而吃吃笑。在药物的作用下,他有时燥热,有时怕冷,有时迟钝呆滞,有时沉睡不醒。

先前,医师向他解释手术过程的时候,坦纳脸都白了。手术中,他必须再次接受捆绑,再次失去自由。他又想起了惩罚工厂,麻药影响下的痛苦记忆向他袭来。

但医师和蔼地解释说,这一过程很重要,它将重建身体内部的构造,从最基本、最微小的组成部分开始。在血、肺和脑的微粒找到新的组合方式之前,他不能乱动。他必须保持静止,维持耐心。

坦纳同意了,他早就料到自己会同意。

第一天,坦纳在化学药物和魔法的作用下昏睡过去,外科医师切开他的皮肉。

他在坦纳脖子侧面割开几道深深的口子,翻起皮肤和外层组织,轻轻擦去肌肉中流出的血液。掀起的皮肉仍在渗血,但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坦纳的口腔。他将一把铁凿伸进坦纳嘴里,插入咽喉处的肉质,一边推进,一边旋转,在血肉中钻出一条条通道。

他时刻保持警惕,防止流入坦纳口腔与咽喉里的血堵住气管。他在坦纳身体里创建出新通道,从口腔后面一直连到脖子上的切口。新开的空穴位于牙齿的下后方,医师在那里削下一圈肌肉细织,并施以粘合术,用微微噼啪作响的电流给予刺激。

他往笨重庞大的分析引擎里添加燃料,然后输入程序卡,搜集数据。最后,他将一个带轮子的水缸推到病床边,里面有一尾麻醉的鳕鱼。他拿出一副神秘而笨重的仪器,由一系列阀门、乳胶管和电线构成。通过这台仪器,他将静止不动的鳕鱼和坦纳的身体连到一起。

异质同形的化学物质经海水稀释之后,滤过鳕鱼的鳃,又流经坦纳参差不齐的伤口。这些伤口通过一簇电线与鳕鱼鳃相连,此处将转化为他的鳃。医师一边操作那台突突震颤的仪器,一边喃喃地念着咒语——他对生物魔学并不熟悉,但按部就班,小心翼翼——他揉捏挤压坦纳渗血的脖子。水开始从洞孔中流出,沿着切开的皮肤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