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第2/3页)

坦纳的房内已有一名工程师,而里屋还有个女人。坦纳清醒着躺了一会儿。

“还有一个要进来,”窗外响起仙人掌族的嗓音,吓了他们一跳,“别插上门。”

坦纳吹熄蜡烛睡觉。但到了深夜,他醒过来,见到贝莉丝·科德万在一名仙人掌族警卫护送之下穿过门廊,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她插上门栓,磕磕绊绊地穿过黑糊糊的房间,进入隔壁屋里,似乎疲惫到了极点。

即便在如此炎热而奇特的地方,时刻处于血腥狂暴的威胁之下,即便距离家乡如此遥远,惯例的力量依然十分强大。

舰队城的人仅用一天时间,就建立起了例行常规。仙人掌族警卫负责搜集粮草、捕鱼、护送同伴。他们跟蚊族人一样,将垃圾丢弃在村镇后面的沟壑中,先是落在岩架上,然后坠入海中。

奥姆的蚊族跟班不停地更换,每天早晨,他们一边讨论,一边给舰队城的科学家讲解,而下午又跟工程师们重复同样的过程。酷热的天气和无休止的工作令人精疲力竭。贝莉丝的意识只有一半是清醒的。成了一台书写语言的机器,存在的意义仅仅是为了解释与翻译,为了抄写问题和诵读答案。

对于转述的信息,她大多无法理解。偶尔有些词汇,她还需要查阅自己的古柯泰语专著。她没有让蚊族人看到这本书,以免他们学会另一种语言,从而逃出牢笼,她不想承担这个责任。

岛上图书馆内的藏书混乱无序,缺乏系统性。大部分著作都是抽象理论。凡是柯涅德政府和底尔沙摩人认为危险的作品,他们都禁止其属民接触。此处几乎不存在与外界有联系的内容。这类书籍,蚊族人得去岛的另一端,祖辈们居住的废墟中搜寻。

有时,他们会找到一些传说,比如召唤恐兽的故事。

那些故事往往是自发形成的,一点一滴地从深奥的哲学文本、各类脚注以及模糊的民间记忆中演变而来。蚊族也有自己褪色的传奇。

贝莉丝并没有如预期中那样看到他们对世界充满极度的好奇,吸引蚊族人的似乎只有那些最为抽象的理论问题。但克吕艾奇·奥姆本身却显现出一丝更强烈、更现实的兴趣。

我们测量到水底有潜流,他写道,但不可能来自此处的海洋。

奥姆从最顶层的概念开始,证明了恐兽的存在。贝莉丝磕磕绊绊地翻译他的描述,舰队城的科学家们呆呆地坐着,仿佛着了魔一般。从三四个潦草的方程,到一整页逻辑命题,他从生物学、海洋学和维度原理的著作中找出相关理论。他提出假设,测试结果,核查第一次召唤中的细节。

她将各种方程与符号转换成盐语,科学家们膛目结舌,兴奋地频频点头。

饭后,贝莉丝重拾精神,继续与工程师们坐下开会。

坦纳·赛克常常率先发言。“这是怎样的动物?”他说,“束缚它需要哪些条件?”

许多工程师都是被劫持来的,有些还是改造人。她的周围全是罪犯,贝莉丝意识到,而且大多来自新科罗布森。他们的盐语带有狗泥塘和贱地的口音,并夹杂着她数月来不曾听过的贫民窟俚语,她吃惊地眨巴着眼睛。他们的专业技能跟科学家的一样难以理解。他们询问钢铁以及各种合金的强度,询问新科罗布森地底呈蜂窝状的网链,询问恐兽的力量。讨论重点很快便转向了蒸汽引擎,汽轮机,岩乳,挽具的机械机构,舰船般大小的笼套与辔头,等等。

她知道,假如能完全理解这些内容,肯定对自己有利,但这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因此只能作罢。

那天晚上,有一个人回房时,一名女蚊族接近他身边,嘴里叽里呱啦不知喊些什么,仙人掌族护卫用飞轮弓将她射死。

贝莉丝听到砰的一声,于是从窗户缝隙中望出去。蚊族男人们紧缩的嘴里发出呜呜低吟,他们跪在尸体边,伸手探触。她的嘴无力地张开,吸管耷拉在外面,仿佛僵硬的大舌头。她最近才进过食,依然鼓胀的身体几乎被硕大的飞旋锯轮切成两半,鲜血喷涌而出,积聚成黏糊糊的一滩,逐渐渗入泥地。

蚊族男性纷纷摇头,其中一个站在贝莉丝身边,拽了拽她的胳膊,然后在她的便笺上写下几个字。

没有必要。她不想进食。

接着,他作出详细的解释,贝莉丝惊骇万分。

贝莉丝渴望独处。整天都与别人待在一起,她感到极其疲惫。因此,一天的工作结束后,当科学家们聚在一起商讨明天的研究方向时,她悄悄溜进隔壁的小间。她以为里面空无一人,但并非如此。

她嘟嘟囔囔地道一声歉,转身就走,但乌瑟·铎尔立即开口阻止了她。

“请不要离开。”他说。

她转过身,手中抓着旅行袋,赛拉斯给的小盒就在袋子最底下,困窘中,她能感觉到那盒子的重量。她站在门口等待,脸上漠无表情。

铎尔刚才正在练习。他站在屋子中央,神态放松地握着剑。这是一柄直刃剑,两侧都开了锋,有两尺多长。它并非特别巨硕,没有华丽抢眼的装饰,也不曾刻上强力咒符。

剑身是白色的。忽然间,它动了起来,飘忽如水,毫无声息,化做一团无从捉摸的杀气。一转眼,剑便归入鞘中,她根本来不及看清楚。

“我已经好了,科德万小姐,”他说。“你可以用这间屋子。”但他没有离开。

贝莉丝颔首致谢,然后坐下来等待。

“希望这次不幸的杀戮不会损害我们跟蚊族男性之间的关系。”他说。

“不会的,”贝莉丝说,“他们不会因为女蚊族被杀而怀恨在心。他们记得一点儿历史,明白那是必须的。”这些他都知道,她突然怀疑地想。他又在跟我没话找话了。

尽管她心存疑虑,但蚊族人告知她的详情太可怕,太离奇,她想要与人分享,想要让别人知道。

“蚊族男人对历史了解不多,但他们知道仙人掌族——树液族——并非海对面唯一的居民。他们也知道我们这些鲜血族,知道为什么我们通常不来造访。关于疟蚊女王的统治,他们已经忘记了详情,但他们有意识,许多个世纪之前,本族的女性……犯下了错误。”她顿了顿,等待对方领悟这一保守的措辞,“他们对待女蚊族……既没有喜爱,也没有厌恶。”

这是一种可悲的实用主义。他们并不怨恨本族女性,在每年一次的交配期中也相当热切,但通常尽量不去理会她们,如有必要,也会杀死她们。

“要知道,她并不是想进食,”贝莉丝保持平淡的语气,继续说道,“她已经吃饱了。她们……她们是有智慧的,并非毫无头脑。他告诉我说,那都是因为饥饿。她们要很久很久才会饿死。她们可以一年不进食,在此期间,整天饿得发疯似的嚎叫:她们无暇顾及其他。但当进食之后,当她们真正吃得很饱的时候,有那么一两天,或者一个星期,饥饿感消退下去,这时候,她们会试图交谈。